城南官道揚起陣陣塵土,四匹高頭大馬載著黑衣壯漢,將癱軟的富貴夾在中間。
早春的風卷著柳絮撲在他臉上,沾在眼角未乾的淚痕上,刺得生疼。
望著遠處自家三進宅子飛翹的屋簷,富貴忽然想起一年前他在英雄賭場奪得賭王桂冠那晚,也是這樣的柳絮天,父親親手將祖傳的翡翠扳指戴在他手上。
“駕!”領頭壯漢猛地甩鞭,馬蹄聲驚飛了樹梢的麻雀。
富貴家在城南,有一座三進的宅子。
這是他家祖傳下來的財產。
富貴家祖上是大地主,後來又經商,可惜到富貴他爹這一代沒落了,全家都靠積蓄過日子。
偏偏富貴又不學好,把家裡能當的東西都當了一遍,後來說戒賭,可誰知道他居然成為了“賭王”。
從此富貴家裡人也就不管他賭博的事情了,日子就這麼一天天的過。
可是今天,災難來了。
富貴被壯漢架著撞開朱漆大門,門環的銅獅子磕在肩頭,疼得他悶哼一聲。
在院內掃地的妻子手一鬆,掃帚“當啷”一聲砸在青磚上,補丁摞補丁的月藍布衫領口微微敞開著。
她盯著富貴被扯破的貂皮大氅——那是去年他用賭博賺來的錢買的,此刻絨毛沾滿塵土,再也顯不出半分華貴。
她攔在眾人麵前,說道:“當家的,你...你這是怎麼了?”
“少廢話!”領頭壯漢扛著富貴進房間,順手將泛黃的契約拍在掉漆的八仙桌上,震得祖先牌位前的菜油燈左右搖晃,燈油灑在裂了縫的供桌上。
他怒目圓睜,盯著坐在太師椅上的富貴父親,說道:“王家老爺子,令郎上個月在英雄賭場簽了死契,拿這座宅子抵押了三千兩。”
“什麼!?”
老太爺手中的陶碗“咣當”摔在地上,稀粥滲進磚縫。
他拄著磨得發亮的棗木拐杖,顫顫巍巍站起來,怒聲道:“放屁!這宅子是我家祖傳的,是我的宅子!他憑什麼抵押?”
砰——
壯漢不由分說,一把將富貴扔在地上。
富貴痛苦的嚎叫:“爹!”
他爬過去,扯著老太爺打滿補丁的褲腳,聲音裡帶著哭腔:“爹!都是他們設局騙我!龍二那老東西出千,我連壓十八把大一把沒贏啊!!”
“設局?”壯漢冷笑一聲,展開契約推到老太爺麵前,末尾處富貴的血手印還泛著暗紅,“按手印時你兒子嚷著輸了甘願做狗,滿場賭客都聽見了。
老太太嚇得渾身直顫,她站起來,說道:“好漢,我兒子怎麼也是朝廷封的賭王,能不能給個機會?我們會想辦法把錢還上的!這宅子是我們家祖產,不能給你啊!”
“老夫人。”壯漢的靴底碾碎了妻子掉落的銅頂針,“契約上寫得明明白白,宅子、妻妾、奴仆,一概歸賭場。你知道這是多少錢嗎?你當真能拿出來?”
“我能,你說個數,不行我去借!”
“從賬麵上看,最少也要四兩五百兩銀子,還不算利息。”
“啥?這麼多!?”
壯漢獰笑著轉頭,望向縮在廊柱後的玉娘,目光在她鬢間的木簪上停留。
“富貴少爺賭上頭,連兩位嫂夫人都抵押了,正好,我們英雄賭坊的洗衣房裡缺幫手。”
“不!我不去!”小妾玉娘突然尖叫一聲,朝房間裡跑。
壯漢給了個眼神,身後立刻有小弟衝過去,將她扛起來。
“啊!!放開我!!我不要去那種地方!!嗚嗚嗚嗚,爹!娘!救我啊!!”
老太太踉蹌著走了兩步,噗通一聲跪在壯漢麵前,補丁摞補丁的圍裙沾滿塵土:“大爺,求求你了,她才十八,你們放過她吧!要不我去,我給你們種地,我給你們洗衣服!
“求我?嗬嗬嗬,賭場有賭場的規矩,如果人人靠就不用還債了,我們賭場還怎麼開啊?要麼簽字搬離,要麼讓你兒子去賭坊門口跪三天,剁手剁腳,挖掉眼睛。這是規矩,規矩不能破。”
一聽說剁手剁腳,富貴嚇壞了。
“爹!”他突然爬起來抱住老太爺的腿,指甲掐進對方打滿補丁的褲腳,“兒子真的知錯了!您千萬彆把我交給他們啊!!”
老太爺的拐杖重重敲在富貴背上:“混賬東西!!連老婆都押!我怎麼就生了你這麼個兒子!!”
“爹..您打我吧,您罵我吧!隻要彆把我交給他們,你想乾什麼都行!!”
“你...你...”老爺子氣得暈頭轉向。
可還能如何呢?總不能真把兒子打死吧?
他看向壯漢,聲音突然低下來:“宅子給你們,能不能留我老兩口一間柴房?我們睡柴房
“柴房?嗬。”壯漢抓起桌上的粗瓷碗把玩,“城外破廟有的是地方住,彆墨跡了,抓緊簽字畫押。收完你的,我們還得去下一家呢。”
老爺子用手沾了印泥,哆哆嗦嗦的怎麼也不願意按下去。
富貴額頭撞在青石板上,發出悶響:“爹,兒子錯了...龍二說最後一把能翻本,我想著給您換副新拐杖...”
“翻本?哈哈哈哈哈!”他妻子突然發出撕心裂肺的笑,抓起地上的粗布繡繃甩向富貴。
“你第一次輸光陪嫁的兩畝田,說翻本;第二次典了家裡的耕牛,說翻本...現在連祖產都輸了!我嫁給你,就是為了去賭場給人洗尿布的嗎?”
事到如今,說什麼都沒用了。
老爺子最終還是按下了手印。
“我簽...”
“早這麼痛快不就好了?”壯漢一把奪過契約塞進懷裡,起身道:“日落前搬空,否則我替你們搬!來啊,把兩位嫂夫人帶走。”
“啊!!不要,你放開我!!”
“娘!娘!”
“爹!!”
“嫂夫人,我勸你配合點,英雄賭場也不是什麼醃臢之地,到時候我們會找個合適的價格把你賣掉的。”
“什麼!?”想到自己以後的命運,富貴妻子直接昏死了過去,被人扛走。
壯漢咧著嘴,完全就是一副黑社會的態度,準備出門的瞬間還踢了踢富貴。
“賭王少爺,賭坊新來了批牛骨骰子,等著你開葷呢。彆忘了帶錢來啊,哈哈哈哈。”
大門“咣當”一聲關閉,富貴蜷縮在地上,滿臉破敗之色。
“爹...”富貴爬過去抓住老太爺的衣角,“對不起...兒子對不起您...”
老太爺突然甩給他一巴掌。
啪——
“滾!從今往後,你就是死在賭坊臭水溝裡也彆叫我爹!王家沒你這號子孫!”
富貴起身,但他並沒有離開,而是轉身去搬東西。
英雄賭場的人怎麼辦事,他一清二楚,說日落之前就是日落之前,不會早,更不會晚。
如果晚上還沒搬走,他們就會強來了。
從這一點上講,英雄賭場大抵還是守規矩的。
大門口,富貴望了眼自家屋簷,那裡曾掛著他贏來的“賭王至尊”錦旗,如今隻剩幾根光禿禿的椽子。
他摸了摸胸口,賭王玉佩早已不知去向,就像他失去的所有東西——尊嚴、家庭、未來,都隨著骰子的滾動,永遠停在了錯誤的點數上。
巷尾傳來老黃狗的嗚咽,富貴閉上眼,眼前浮現出母親在土地廟跪求的身影,還有妻子成親時穿著打補丁的紅襖的模樣。
可這些畫麵,都被賭場的金絲絨地毯吞噬了,就像他的人生,從踏進英雄賭場的那一天起,就再也回不了頭了。
“當家的!”
“富貴!!富貴!!”
好像是妻子的聲音。
閉著眼睛的富貴以為自己幻聽了,他哭嚎一聲,軟軟的跪了下去。
“啊!!!嗚嗚嗚嗚......”
“富貴,彆哭了!”
“啊?”
不是幻聽!
真是妻子!
富貴抬起那滿是淚水的臉,看著妻子和玉娘站在自己麵前。
“你們...你們怎麼...”
妻子擦了擦眼角的淚花,說:“那壯漢說,世子有令,房屋地契拿走,人不要...”
“真的!!?你們在哪看到世子的?”富貴有些難以置信。
妻子回答:“不是世子,是世子的跟班,一個叫侯將軍跟那壯漢說的。”
“天呐,謝天謝地,謝天謝地啊!!”富貴把妻子和小妾都抱在懷裡。
這次,他留下的是感恩的淚水。
妻子狠狠在他腰間掐了一下:“你這個混賬!你要是再敢去賭,我可就真沒活路了!”
“嗚嗚嗚嗚。”年紀小的玉娘也跟著哭。
富貴哈哈大笑:“哈哈哈,不賭了,再也不賭了,我們找個地方安家,好好過日子去!”
“走吧,先收拾東西,帶著爹娘一起。”妻子轉身,邁向昔日的家門,嘴裡還碎碎念著:“嫁給你真是倒了八輩子的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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