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1 / 1)

暗黑童話 乙一 16452 字 5個月前

三木做了一個夢,夢見許多人從天而降。他站在某個城市的大樓樓頂眺望著遠方,這個位置可以清楚地看到掉落下來的人。每個落下來的人都身穿黑色套裝,有男也有女,無數的人從遙遠的高空落下。仰頭一看,紫色的天空萬裡無雲,遠看隻是小黑點的人們宛如星星一般布滿天空。他們頭下腳上,隨著墜落慢慢變大,仿佛下雨一樣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吧嗒地掉落地麵。或許是睡著了吧,人們臉上不見一絲恐懼。三木從樓頂俯瞰整個城市。無數的人撞上了屋頂或道路,染出朵朵紅花。人體因為撞擊而扭曲變形,就這樣層層堆積站在城市裡。而三木身處的樓頂,卻沒有任何人掉落上來。這時三木醒了。他在書桌前重讀剛寫好的稿子,不知不覺睡著了。地毯上散落著打印稿,他把稿子撿起來。“醒了嗎?”沙發上的女孩偏著頭問,“你已經睡了一個小時了,害我一直好無聊。”三木整理好稿子放到書桌上。這張古董書桌是之前住這棟屋子的人留下來的,木製的書桌連細部都有著精致的雕刻。三木望向窗外。太陽快下山了,朱紅色的天空下,整片黑壓壓的森林綿延。三木拉上窗簾,這個窗簾也是之前住在這兒的人留下來的,厚厚絲絨質地的黑色窗簾。“說故事給我聽。”躺在沙發上的女孩說,“那個烏鴉幫女孩子收集眼球的童話已經聽過好多次了,我想聽彆的。”女孩所說的那篇童話,是三木之前出版的故事書《眼的記憶》。女孩覺得無聊的時候,三木總會讀給她聽。“對了,我想聽你小時候的故事。真是個好主意。我被帶到這個地方已經好一陣子了,但對你還是一無所知。”女孩的嘴角揚起一抹微笑,“先告訴我一件事,三木俊是你的本名嗎?”三木搖搖頭,三木這個名字隻是寫書用的筆名。三木坐到沙發上,用手枕著女孩的頭,順著她的頭發輕撫,女孩於是閉上眼睛。三木開始回想從前的事。三木是醫生的孩子。他的爸爸是外科醫生,家裡就是一所很大的醫院。每當被問起小時候的事,他第一個想到的總是家裡的住院病患。年紀還小的三木在醫院走廊玩著玩具車的時候,從敞開的病房房門,可以看見裡頭躺在病床上的病患。無論是身上裹著紗布的人,或是手腳都被吊著的人,患者們總是望向窗外。即使發現在一旁玩著玩具的三木,也隻是麵無表情地、以空洞的眼瞳凝視他。小學的時候,三木和鄰居的小孩一起抓昆蟲玩。家裡附近有一塊無主空地,那兒長滿了雜草,孩子們撥開幾乎高過自己的草叢,尋找蝗蟲或蟋蟀的蹤影。記得那是小學四年級的時候,有個朋友發明了用針刺死蝗蟲的遊戲。他在一塊撿來的木板上釘了無數隻蝗蟲,拿給三木看。剛釘上板子的蝗蟲還在痙攣抽動著腳,慢慢地終於不動了。三木興起了模仿的念頭。他把抓來的蝗蟲放到木板上,然後拿出家裡帶來的珠針刺進蝗蟲身體裡。但是蝗蟲並沒有死。他其實不覺得奇怪。大概是剛好沒刺中致命的地方吧,於是他又多刺了幾針看看。頭部、胸部、肚子,一共刺了三針,但蝗蟲還是動個不停,就像什麼都沒發生似的,蝗蟲的六隻腳騰空劃動。觸角擺動著,針刺進去的地方開始流出體液,但蝗蟲還是沒有停止掙紮。結果蝗蟲一直到第十二根針貫穿身體之後才死掉。釘進木板的蝗蟲已經看不出原本昆蟲的模樣,成了一個插滿針的塊狀物了。後來三木發現,換成其他昆蟲也一樣。不管是把鍬形蟲摔倒牆上幾次,還是不大會死;就算腳拔掉了、殼損壞了,頭上的角還是動個不停。他想,昆蟲大概就是這樣吧。就算把蟬用剪刀剪成兩半,或者抓住獨角仙的角把頭擰斷,腳和翅膀還是會動上好一陣子,不大容易死掉。真是一種生命力頑強的生物啊。不過,他漸漸明白那些狀況其實並不尋常,身邊其他的小孩子都不是如此評價昆蟲的。但說不定是自己想殺的昆蟲剛好是生命力特彆強的呀。雖然他也曾這麼猜想,但三木看了看自己的手,他隱約明白原因並不在此。自己其實,擁有一種不可思議的力量。有段時間,家裡經營的醫院住進一個和三木年紀差不多的小孩。很偶然病房門開著,兩人於是對上了眼,從此三木動不動就跑去病房找那個小孩聊天。三木本來就沒幾個要好的朋友。從前一起抓蟲子玩的朋友認識了其他更有趣的朋友之後,和三木之間便慢慢疏遠了。所以每天放學後,三木都跑去找那個小孩聊天。每次三木一踏進病房,小孩總是高興的笑了開來,揮動包著紗布的手招呼他過去。那個小孩兩個手肘一下都沒了,聽說是在鐵路旁邊玩耍時發生了意外。特快車通過的一瞬間,小孩的雙手正好伸到鐵軌上。“我想試試看這麼做會發生什麼事。”小孩在病床上看著手臂上的紗布說:“電車通過的瞬間,‘碰!’地一聲我的前臂就飛出去了。”每天,和這個小孩說話都好開心。三木時常把自己被爸爸打或是被媽媽罵的事情告訴小孩,而且,還編故事說給小孩聽。小孩總是認真地聽著三木腦中杜撰的故事。有一天,三木和小孩正在聊著天,一名急診患者被送進醫院來。他們倆等在手術室前,想看一眼這名病患究竟受了多嚴重的傷。護士和三木的爸爸正在做手術的準備。他們兩人終於看見了躺在推床上的病患。那是一名年輕男子,看不出任何外傷,像睡著了似的。但是,這名男子卻在手術中死了。“因為他撞到的部位不對呀。”爸爸這麼對三木說。他說病患是騎腳踏車跌倒的,沒有外傷。“那個撞到的部位,不知道是哪裡啊。”沒有前臂的朋友說,“所以是不是隻要避開那個部位,生物就不會死了?”受傷時能夠潛意識地避開重要部位。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人天生具備這種才能喔?三木問。“唔,不知道有沒有呢。”那小孩也環起手臂,但是因為手肘一下已經沒有了,怎麼都擺不好。三木開始抓蝗蟲回來獨自研究,想知道蝗蟲要受傷到多嚴重的程度才會死。比起來,剛開始實驗的蝗蟲很快死掉。多刺它幾根針,不消一分鐘就死了。不過,經過不斷的研究和測試,似乎能夠讓蝗蟲死的愈來愈慢了。一隻下半部全被搗爛的鍬形蟲,還活了一星期。不過要是把它的頭部敲爛或是切下來的話,馬上就會死掉。他解剖過青蛙,也曾經切開魚的肚子把內臟拿出來,然後再放回池塘裡,結果人就若無其事地在水裡遊上好一會兒。青蛙甚至還拖著露出體外的長串內臟,一麵用後腳踢著水前進。他也試過哺乳類動物。先拿食物引誘長在他家出沒的貓,等貓敢靠近他的時候,便把貓切成兩半。他在醫院內部無人出入的倉庫裡,用菜刀把貓的身體切成前後兩部分。貓還是活著。而且這時他發現一件事。貓就算被三木弄傷了,似乎也不會感到痛。貓好像沒察覺到自己已經斷成兩半,明明沒了後半部,還是轉過頭想舔自己的後腳。傷口幾乎沒出血,貓也還有食欲,吃下去的食物就從暴露體外的胃袋流了出來。然後撐過一個星期,他才慢慢沒了精神,最後像是睡著似的死去。他再試其他的貓。這次拖了兩個星期才死,而且是在沒有喂食物,也沒有喝水的狀態下。他想把這個研究結果告訴醫院那個沒有前臂的好友。那個小孩已經出院了,不過就住在隔壁學區,騎腳踏車隻需大約三十分鐘的地方。所以出院後三木仍常回去小孩家玩,一起聊天。腳踏車停在小孩家門前,三木按了玄關的門鈴。小孩的媽媽出來。“那孩子前天死了喔。”她看上去並不怎麼悲傷。“是從樓梯上跌下來摔死的。以前那孩子就常把樓梯扶手當滑梯玩,那天應該也是打算這麼玩才會摔下來吧。一定是坐上去後,才想起來自己沒辦法在市區平衡的時候抓牢扶手。那孩子老是忘記自己手肘以下已經沒了。”三木第一次殺人,是在高中二年級的秋天。那天是陰天,天氣很冷。三木漫無目的騎著腳踏車在山路逛,那是離他家不遠的一座山。接近山頂的地方道路漸漸變寬,拉出一區停車場,裡頭連自動販賣機都有。三木上山的時候沒看到其它車輛。他停下腳踏車眺望山腳。山邊是懸崖般的陡坡,往下看得到裸露的岩壁。路旁的護欄開了一道開口,從那兒有一道階梯通往山下。三木欣賞了一會兒秋天的景色。天空陰陰的,放眼望去一片灰蒙。照理說這個季節應該看得到楓紅的,但這裡隻令人覺得缺乏生氣。背後傳來車子的聲音,三木回過頭。一輛車駛進了停車場。走出駕駛座的是一名年輕的女性,車上沒有其他人。女子身穿套裝,手上拿著地圖,她似乎覺得很冷,縮著肩膀走向三木。“不好意思,請問到市區最近的路怎麼走?”女子望向三木的腳踏車。“很漂亮的腳踏車呢。不過,這種季節騎腳踏車不冷嗎?還是我自己太怕冷了?”女子把手放到護欄上,輕輕叫了聲“好冰!”。隻是試著從身後推她一把,女子便翻過護欄滾下了陡坡。三木這才張望四周,確認沒被任何人看見。他低頭尋找女子掉落的位置。在斜坡很下方的樹影之間,看見了她的長發,於是他走下階梯過去女子所在的地方。從那麼高的地方滾落,女子卻還活著,隻是手腳扭成很不自然的角度,眼睛和嘴巴也流出了血。她好像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一臉茫然地看著三木,手中的地圖掉落一旁。三木撿起地圖。仰頭望向這片幾乎呈垂直的陡坡,岩壁上留下幾處受她撞擊後的痕跡,更遠的地方則可以看到小小的白色護欄。他拉起倒在樹旁的女子,拖往從上方看不見的森林深處。拖行中,女子隻是無力地開闔著嘴,因為粗樹枝穿透了她的胸口,已經沒辦法發出聲音了。三木將樹枝抽了出來,她的胸口於是開了個大洞。從折斷的肋骨之間,看得到消了氣而變得扁扁的肺。還有一個紅紅的、持續鼓動著的東西。應該是不痛吧,她連眉頭也沒皺一下,但她好像沒辦法移動自己的身體,因為摔落時的撞擊把她全身都撞壞了。能夠自由牽動肌肉的,隻剩下眼睛和嘴巴。“YES”的話就眨兩次眼睛,“NO”的話就眨一次眼睛。用這樣當信號好嗎?三木問女子。女子對三木眨了兩次眼睛。看來她的耳朵還聽得見。問她痛不痛。女子眨了一次眼睛。不痛。問她會怕嗎。女子隻是一臉不可思議的表情,直盯著三木手上的地圖。三木把地圖拿到女子麵前,跟她說明往市區最近的道路,然後再問她,這樣明白了嗎?女子眨了兩次眼睛。三木起身,跟女子說他要走了。女子的眼神看起來好像有事想問他,她似乎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怎麼辦。三木沒理會徑自爬上階梯,跨上了他的腳踏車。女子的車還沒熄火,於是他過去打開駕駛座的門,轉動鑰匙關上引擎,然後擦了擦自己摸過的地方。隔天他又來到山頂,女子的車還是昨天那副模樣。他走下階梯去看女子的狀況。還活著。女子看到三木,露出鬆了一大口氣的神情。問她還好嗎。不大好。女子眨了一次眼睛。他看了看女子胸口被樹枝刺穿的大洞,她的心臟仍在跳動,幾乎沒有出血狀況,頂多流了一點點血。三木發現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雖然還不到冬天那麼冷,不過氣溫比昨天更低了,但女子一點都不覺得冷的樣子。她的嘴唇和臉雖然泛白,看起來完全不像是受了寒的關係。問她冷不冷。女子想了一下,隻眨了一次眼睛。三木從女子的口袋拿出皮夾,查明了她的姓名和住址。之後連續三天,三木都去看她,和她說話。每次三木要離開的時候,女子的神情都似乎很孤單。第三天,女子的車消失了。看樣子相關人士已經通報女子行蹤不明的消息,警方於是開始搜索女子的車,最後發現車子被棄置在山頂。第四天去探望女子的時候,女子一看見三木,就不停轉動眼球。她望向下方,好像要三木看什麼東西。他順著女子的視線,看到女子胸口的大洞。仔細一瞧,有個什麼東西躲在裡麵。他很快就明白那是一條蛇,盤起身軀藏在女子折斷的肋骨中。蛇吐著紅色的舌頭,直瞪著三木。看來是女子溫暖的體溫引來了蛇,將它長滿鱗片的身體貼著鼓動的心臟,準備進入冬眠了吧。三木把蛇拿了出來。跟女子道過彆之後,拿出帶來的刀子,刺進女子胸口大洞裡的心臟。女子像睡著似的閉上眼睛,停止了呼吸。許久之後,三木在報紙上看到女子屍體被發現的報導。聽說發現的時候已是一堆白骨,從融化的積雪中冒了出來。為什麼自己要把女子推下山崖呢?他不曾深究過這件事,或許就跟用珠針刺進昆蟲的身體是一樣的吧。因為可以這麼做,就做了。而且其實,他也很想看看,這麼做了之後會變怎樣。一邊聽著三木的故事,女孩不知何時進入了夢鄉。書房裡響起鈴聲,書桌上的電話響了。拿起話筒,是編輯打來的。“我們非常期待老師的下一篇作品喔。”這通電話聽起來不像催稿,反而比較像打來確認三木是不是還活著。本來三木寫作的速度就不快,因為寫作並不是他的專職。他隻在有空的時候才寫寫童話,而且,也不會和編輯保持聯係,大部分時候他都是沉默的。隻是偶爾如果有原稿完成,便送去編輯部而已。三木的童話得獎,是他高三那年的事。得獎的作品就是他小時候說給那個沒有前臂的朋友聽的故事,他把這些故事寫成了文章。第一部作品是烏鴉——銜走人類眼球的故事。第二部作品是一名醫生為了方便開刀,在患者的背上裝了拉鏈的故事。隻要拉開拉鏈裡麵就是內臟,所以不需層層切開就能進行手術了。但那名患者卻忘了把拉鏈拉上,於是內臟全掉了出來,最後整個人隻剩一個皮囊。三木將這些童話命名為“暗黑童話集”,作品漸漸受到某些族群的好評。他原本沒打算成為作家的,而且他本來一直以為等到小時候說給朋友聽的那些故事寫完,就寫不出東西了。但其實,他心中源源不絕的故事從沒用儘的一天。“下次可以約老師見麵談一談嗎?”編輯的話他充耳不聞。他幾乎不跟出版社的人碰麵,也不接受采訪,不曾出席任何宴會。他隻是寫童話,寄給出版社;出版社收到稿子出版,把錢彙進銀行。隻是這麼回事。聽說曾有人懷疑三木俊這個童話作家是否真的存在,他覺得這樣也沒什麼不好。掛上電話,三木抱起躺在沙發上的女孩走出書房。女孩的身體很輕,大概隻有十公斤左右。他是在大街上結識女孩的。女孩和朋友走失了,不知道該怎麼辦,於是他把女孩帶了回家。女孩說她的名字叫做相澤瞳。他清楚地記得那天在地下室將遮住女孩眼睛的布條取下時,女孩所說的話。“那邊那些假人的手腳是怎麼回事?”女孩偏著頭,疑惑地盯著散置在房間一隅的手腳看。終於,她發現應該連在自己肩膀和腰部的東西不見了。“那些,是我的?”三木用鋸子鋸下了她的手腳。雖然沒上麻醉,但是眼睛纏著布條的女孩並不覺得痛的樣子。他也沒幫女孩止血,過程中幾乎沒流什麼血,而且傷口到現在都沒愈合,仍維持剛切開時的鮮紅色。瞳已經沒辦法穿一般的衣服了,於是三木幫她縫製合身的袋子,把她的身體放進去。他用小花和格紋的布料做了袋子,但是女孩不喜歡。“脖子那邊刺刺的,我不要。”最後挑了一個淡藍色布料做成的袋子,瞳的頭部剛好可以露出袋口,再用紅色領帶束好袋口。他抱著沉睡的女孩走下樓梯。瞳的臉頰靠在他的胸口,淚水沾濕了他的衣服。瞳有時候會因為想起爸媽而掉淚。地下室的入口在一樓最後麵樓梯的裡側,因為門的顏色和牆壁一樣,乍看之下不容易被發現。他租下這間深山裡的彆墅,就是因為中意這間地下室。他打開電燈開關,走下樓梯。地下室四壁沒有粉刷,仍留著磚砌的模樣。室內溫度很低,呼出的氣息都成了白霧。天花板雖然很低,正常走動還不成問題。地下室是一個很大的方正空間,但電燈卻不夠亮,使得四個角落顯得特彆暗。地下室裡有好幾座置物架,是之前住這裡的人留下來的,上麵擺了一個個裝滿工具或是舊衣服的箱子。瞳的床就在林立的置物架前方,三木把她放到床上。“噯……”隔著置物架的另一側,傳來了久本真一的聲音。三木的視線離開瞳,望向置物架。透過架子箱子間的狹小縫隙可以望見另一頭,真一的眼睛便出現在縫隙裡,正凝視著三木。02烏鴉晃呀晃的蕩個不停。一個黑色翅膀的可愛卡通鑰匙圈掛在前座照後鏡上,隨著車子的行進,在我眼前不停地擺蕩。“你有認識的人住這鎮上嗎?”開車的年輕男子問,我緊張地搖了搖頭。坐上陌生人的車是需要極大勇氣的,但是開往我的目的地楓町的公交車一天隻有兩班,而且現在才傍晚,第二班車就已經開走了,我隻好鐵了心找便車搭。我的視線離開烏鴉鑰匙圈,望向窗外。整片灰色的天空下,道路緊貼山壁蜿蜒。看著長滿白色枯草的山坡,感覺很冷清。途中車子曾停下來等平交道,道路兩側滿是杉樹林,黃黑交錯的柵門在眼前緩緩降下,間歇的警鈴聲震耳欲聾,鐵軌橫臥在車子前方。過了一會兒,終於一輛隻有單節車廂的電車通過,開車的男子跟我說這是市營的電車。男子和我說了很多話,但我卻不知道怎麼和陌生人相處,隻覺得害怕。男子好心讓我搭他的車,如果反而害他心情不佳的話好像說不過去。我焦急地心想一定得跟他說些什麼,但我卻沒有任何能拿出來聊的話題。沒有記憶,正表示沒有過去,也就是沒有任何經驗。我沒有能夠和他人分享的人生經驗,就連男子問起我的出身背景,我也答不上來,再說我也不大想提自己喪失記憶的事。我也想過,反正第一次見麵的人不認識我,隨便扯點小謊帶過就好,但是一時之間要我編謊話卻又編不出來。我開始結巴,心中充滿緊張和不安,話都沒辦法好好講。結果男子一邊開車一邊和我聊天,我卻隻能簡單地點點頭回應他。學校已經開始放春假了。雖然我在春假前就開始逃課,放不放假和我應該沒多大關係,但是在該上學的日子沒去學校這件事,我還是有罪惡感。所以假期正式開始之後,我心裡多少輕鬆了點。於是我跟自己說偶爾耍點任性是可以原諒的,才好不容易下定決心離家遠行。我留了一封信給父母,告訴他們我要外出一陣子,每天會打一通電話回家報平安。出遠門的幾天前,我把“菜深”存的錢全部領了出來。我在白天的時候,拿著寫有自己名字的存折到銀行去。這本存折一直藏在抽屜深處,是喪失記憶前的我一點一點慢慢存起來的一筆錢。我不知道密碼。或許該說是“忘了”密碼才對。我想,應該能跟銀行的人說明情況請他們幫忙吧。我還帶了學生證和印鑒,一定能證明這個戶頭是我本人的。但是看著“菜深”的存折,總覺得不是自己的東西。既然感覺像是要領彆人的錢,我可不想太引人注目。於是我對著ATM輸入可能的數字,試著將錢領出來。我先輸入自己的生日。這個日期是父母告訴過我,我把它背下來了。“1021”數字不對。我好擔心警衛會過來關切,心裡七上八下的。接著我再輸入另一組號碼:“4156”答對了。我突然覺得,自己應該也能夠真心喜歡上那個被我收進衣櫃的玩偶“好時光”了。這是在記憶喪失之前,“菜深”辛苦存的錢。我滿懷歉疚地拿著這筆錢,沒辦法把這想成是自己的。我把東西收拾好,然後整理自己的心情。我看著地圖和火車路線圖,思考移動的路線。和彌出生成長的楓町位於縣境的山穀裡,應該是個人口稀少的小鎮吧,在地圖上標示的文字很小,一不小心就會看漏。在我準備行李的時候,左眼的影像再次蘇醒,我看見了和彌的童年。但是自從在圖書館裡見過他死亡的那一幕,後來不管看見多麼快樂的回憶,左眼的熱度退去之後,我總是忍不住想哭。“為什麼會想去那種鳥不生蛋的小鎮呢?”開車的男子好奇地問。“因為……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住那裡。”“可是你剛才不是說這個鎮上沒有認識的人嗎……”“唔,那是因為……”我不知道怎麼回答,隻好沉默不語。從車窗看出去的景色,愈來愈像在左眼裡見過的風景了,感覺距離和彌與砂織生長的土地愈來愈近。不管是針葉樹林,或是高聳的鐵塔,這些都曾經出現在左眼的記憶裡。我全身的肌膚緊繃,仿佛帶著靜電刺刺麻麻的,靜不下心來。明明已經春天了,四周仍是冬天的景色,完全不見植物的鮮綠,隻有乾枯的雜草、樹木和幾近黑色的針葉林樹葉。冷風從窗戶的縫隙竄進來,氣溫非常低,即使下雪也不奇怪。車子在紅綠燈簽停了下來,四周完全不見其他車輛。左手邊是一個廣場,廣場的白色地麵乾乾的,上頭堆放著生鏽的拖車和舊輪胎。廣場再過去是一片蒼鬱的森林,紅綠燈旁邊聳立著一幅巨大的廣告牌。我的左眼突然湧上一股溫熱。啊,這是……“……不好意思,可以等一下再開車嗎?”我鼓起勇氣說。男子狐疑地望著我。燈綠了,我的右眼看著紅綠燈的信號燈。“怎麼了?”開車的男子問,“是花粉症嗎?”我擦了擦眼淚。左眼的記憶盒子闔上了。“我下車一下,馬上回來。”我打開車門下了車。外頭一片天寒地凍,和開了暖氣的車內完全是兩個世界。我走近那個巨大的廣告牌,這是由兩根金屬柱子支撐的招牌,站在正下方抬頭看,廣告牌就像峭壁一樣。廣告牌上畫著蔚藍的天空和積雨雲。因為實際的天空覆蓋著灰暗的雲,唯有這塊廣告牌像是從晴朗的夏日天空剪了個方塊下來似的。大概是某家公司的廣告牌。我鑽進廣告牌下方,敲敲柱子,從裡側仰頭往上看,玩了好一會兒,我發現自己臉上露出了笑容。男子在駕駛座上一直望著我。不好意思讓他等太久,於是我回到車上。“很久很久以前我朋友曾經在那個廣告牌下方玩,那是廣告牌正在施工……”在眼球的記憶裡,穿著工作服的叔叔手上拿著油漆刷,正在畫廣告牌上的藍天。然後是抬頭望著廣告牌看到入神,一個不小心踢翻地上油漆罐的和彌。那時的視線位置還蠻高的,所以應該是和彌已經長大後的記憶。不過,弄倒油漆的和彌卻像個孩子似的逃了開去。想起他那副模樣,我忍不住笑了。然而不知為什麼,一絲悲傷也同時浮上心頭。車子再次駛動。我從背包拿出活頁本,將剛才看的景象記錄下來。自己現在正站在和左眼記憶裡一樣的位置,我開心得不得了。但我與和彌卻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生長在相距遙遠的兩個地方。這麼一想,整件事簡直是個奇跡。“這一帶就是楓町(tǐng)了喔。”男子開著車說。我隻是一徑死命盯著窗外的景色。“我想先繞去一個地方,可以嗎?”我當然沒意見,反正我本來就不知道該往哪兒去好,隻想著總之先到和彌與砂織居住的楓町來,其實沒想過接下來怎麼做。首先我必須找到住的地方,再以住處為據點,找出應該還活著的砂織。和彌才剛過世兩、三個月,砂織一定還住在這個鎮上。而且,我還要找出那棟藍色磚造的屋子。窗外漸漸看得見山穀裡的小鎮了。國道仿佛小鎮的動脈貫穿鎮中心,但車流量很少,步調相當悠閒。窗外流逝的景色裡完全不見高樓大廈,隻零星出現過幾家小商店和民宅,期間有些長滿枯草、沒人整理的空地,還有骨瘦如柴的野狗抬頭嗅著垃圾。途中,對向車道一部大型卡車和我們錯身而過,車台上載了許多鋸倒的針葉樹。聽男子說山裡正在進行杉樹造林,整個鎮一直依賴都是以林業生產為主。我恍惚的想著,這麼一來患有花粉症的人不就慘了?我明明幾乎喪失了所有的記憶,像杉樹花粉症這種可有可無的知識倒是記得清楚。砂織成天流著鼻水,該不會就是因為花粉症的關係吧?車行經過一間令人擔心有沒有客人上門的超市,招牌的油漆色澤黯淡,看上去有氣無力的。停車場上停著一輛生了鏽的小卡車,一個頭上綁著毛巾的大叔,一臉嫌麻煩似的正將成箱的酒搬下卡車。一個毫無生氣的小鎮,連空氣的密度也顯得稀薄。在灰色天空籠罩下,整個小鎮看起來很昏暗,路麵的交通指示白漆也仿佛開始褪色。車裡駛離車站還不到20分鐘,卻強烈地給人一種荒涼的印象。車子行進期間,我好幾次差點叫出聲來。曾經在左眼的記憶力見過的商店、風景、道路,正一一通過我的眼前。無疑這裡就是和彌從前待過的小鎮。每每目睹眼熟的景物,我都很想請男子停車讓我下車看看,不過又怕造成他的困擾,隻得忍了下來。我把兩手和額頭全貼到車窗上,靜靜地觀察這個鎮。“再前麵一點就到了,我先去那家店送個東西。”車子終於駛離國道,道路兩旁的建築物變得很少,也看不到左眼見過的事物了,我不禁有點失落。這時車子駛進一件店鋪的停車場,男子下了車,拿出擺在後座的箱子。“等我這邊事情辦完,就載你去你想去的地方。”男子說。不過我很快發現沒這個必要了。我下了車,看著男子走進的這棟建築物。這時一家原木建造的小木屋式咖啡店,招牌上寫著“憂鬱森林”,正是左眼影像裡出現過無數次、砂織打工的那家咖啡店。推開木門走進店裡,溫熱的暖氣迎麵而來。我站在門口望向店內,左邊是吧台,右邊是座位區,全是我見過的景象。每走一步,鞋子踩著地板,奇妙地發出一種好聽的聲音。我在吧台坐了下來。“歡迎光臨。”店長走了出來,我心跳突地加速,他就是在左眼影像裡出現過好幾次的人。店長留著小胡子,五官像熊一樣。實際見到本人,發現他真的長得很高大,不禁懷疑他站在狹小的吧台裡怎麼不覺得難受。“怎麼了嗎?”我沒注意自己一直盯著他的臉瞧。“沒什麼。不好意思。”我覺得好丟臉,連忙移開視線。我環視店內,花瓶、話、擺飾、木頭桌子與成套的木頭椅子都好眼熟,店內滿是溫暖的黃色燈光,連光線色澤都和我之前在左眼裡看到的一模一樣。“要點什麼?”我匆忙翻開菜單,點了第一眼看到的飲料。“請給我一杯熱的咖啡歐蕾(罐裝咖啡)。”帶我來的男子從內店走了出來,他好像隻是送貨過來。男子和店長很熟地聊著天,大概私下有交情,所以店長請他幫忙采購東西吧。男子張望著店內,似乎在找什麼人。店裡有兩位客人,一位是滿頭白發的女性,大約六十歲上下,她坐在窗邊的座位,讀著一本精裝的單行本一邊喝咖啡。她布滿皺紋的手翻著書頁,穿著很有品位,可能是住這附近吧,從她悠閒地神態判斷應該是這裡的常客。還有一位坐在最裡麵的座位。那個位置燈光幾乎照不到,剛開始我甚至沒察覺有人坐在那裡。應該是一名男性,因為他穿著黑色的衣服,幾乎要融入四周的黑暗。帶我來的男子跟坐在吧台的我說,我們差不多可以走了。我很快地考慮了一下,做出決定。“我想留下來。很謝謝你送我來這裡。”他一臉不大放心的表情頻頻回頭看我,揮揮手步出了咖啡店。那副模樣我似乎在哪見過,或許他的身影也曾出現在左眼的記憶裡吧。既然他常來這間店,見過的可能性就很高了。活頁本已經很厚了,一定有很多臉孔是我一時想不起來的。店長送來了咖啡歐蕾(罐裝咖啡)。“久等了。”他的聲音跟我想象中一模一樣。終於有機會可以近距離觀察他了,其實我到現在還是不敢相信能夠親眼見到他。或許是姐姐在這裡上班的關係,和彌經常上這兒來。因為這間咖啡店時常出現在左眼的記憶裡,絕對錯不了的。這間店開張的那天和彌也在場,大概是他念國中的時候,那時的店長是另一位更老的伯伯。那一次是我在家裡看到咖啡杯的瞬間,左眼球開始發熱,然後就看到了那段影像。當天的咖啡店宛如一套全新的華服,翹了課的和彌一身學校製服坐在店後方的座位,白發蒼蒼的店長伯伯站在吧台內的模樣便烙印在他的眼球裡。不管什麼事物都有過去,我在這家店裡重新認識到這一點。整個店內沒有過去的,大概就隻有我一個人了吧。有種不可思議的感覺。背包裡麵與我寸步不離的活頁夾裡,記錄了人們或小鎮的過去片斷,但事實上,我與這些事物卻是連一麵之緣都稱不上。“不好意思……”我對店長說。開了口,卻不知道該說什麼。對我來說他明明是個很熟悉的人,但是對他而言,我不過是一名客人。他挑了挑眉毛,露出“有什麼事嗎?”的表情。“雖然可能有點唐突……”我下定決心,把心裡的疑問說了出來,“請告訴我你的名字……”因為左眼放映的影像是無聲的,結果我一直都不知道他的名字,耿耿於懷到現在,實在很想知道。他滿臉訝異。“我姓木村,請問……?”“謝……謝謝你。”想到自己竟然做出這麼難為情的事,我不禁雙頰發燙。不過,木村先生卻似乎很感動,一臉“原來如此”的神情。木村將雙肘抵在吧台上,直盯著我瞧。因為他體格高大,擺出這姿勢相當有壓迫感,他甚至像頭熊般露齒微笑,而且不知道是不是顧慮到還有其他客人,他並沒有笑出聲來,但我卻覺得蠻恐怖的,隻差沒當場叫出聲。“你為什麼想知道我的名字?”我答不上來。“那個……就是……以前我曾經來過這間店,那時候聽到有人提過你的名字,所以才想問問看確認一下……”講到後來連我自己都不知所雲,愈說愈小聲。“你說以前,是多久之前?”“……大概兩年前。”謊話連篇。木村環起手臂看著我,一臉覺得我很可疑的表情。“不可以說謊喔。每個客人的長相,我可都記得一清二楚的。”“我沒有說謊。”我焦急不已,不禁脫口而出。“那好,我問你……”木村想了一下,說,“這個店裡,有一樣東西是最近才擺上去的,你猜猜看是哪一樣。其它的東西幾乎都和兩年前一模一樣沒動過。”這時,坐在靠窗位置的年長女性說話了:“木村店長,這樣太過分了啦。這問題太難了,連我都答不出來嘛。”原來她也一直在聽我們的對話,真的好丟臉。“哎呀,京子小姐你也聽到了?”木村轉過頭看她。那位叫做京子的女性闔上書,以略帶責備的眼光望著木村。“你這麼說也是啦,這問題的確是有點……”我環顧店內。“我知道了。”說完我指著牆上的一幅畫。那是一幅湖水的畫,一池在黝黑的森林裡閃耀著光芒的湖。我記得左眼的記憶裡應該沒有這幅畫,所以一定是最近才掛上去的。隻要查閱活頁本,關於店內的裝潢全都詳細記錄在上麵,不過根本沒有翻開的必要。木村驚訝不已,雙眼瞪得又圓又大,我知道我答對了。店後方陰暗角落裡的男人站了起身。剛才一直在暗處沒注意到,原來這個男人的五官非常俊美,頭發很長,戴著眼鏡,一身黑色的大衣,無聲地走過我的身旁。他的步伐輕盈,甚至聽不到走路的聲音。看樣子要買單了。“真是不簡單啊。”木村撓著頭看了我一眼,便過去收款機前,接過男人手上的錢,找零給他。男人踏出店門的時候,好像朝我這邊看了一下。顯然他也聽到了我和店長的對話。“那幅畫就是那個人畫的。”店長說:“他是畫家,叫做潮崎。聽過嗎?”我搖搖頭。“這樣啊,你記憶中沒這號人物呀。”“記憶中沒這號人物”這種說法用在我身上,真是再適合不過。“搞不懂他為什麼搬到這種偏僻的地方來。說到這,你又為什麼會到這裡來?”我思索著該怎麼回答。乾脆說實話吧,因為有一名少女被誘拐了。或許我應該尋求他的協助。但是,他會相信我嗎?我沒有把握。如果我告訴他,我因為移植左眼球的關係,結果看到了眼球捐贈者曾經看過的影像,他不會覺得我在瞎扯嗎?把女孩被軟禁的事情告訴他,他不會取笑我嗎?“我是來找人的。”我說了。這麼說並沒有錯,我本來就是來找砂織和相澤瞳、還有凶手的。“對了,請問你們店裡有沒有一位女服務生?”木村帶著笑意說:“原來你也是衝著砂織來的呀?”“衝著她來?”“砂織有一個死忠仰慕者喔,就是載你來的那個傻蛋,那家夥是為了砂織才三天兩頭跑我們店裡。跟他說砂織今天感冒請假,轉頭就回去了。這小子,也不點個什麼東西再走。”木村罵人倒是不留情。聽到砂織今天不在,我一方麵覺得失望,一方麵卻也鬆了口氣。要是砂織突然出現眼前,我一定會不知所措。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但是我已經確定她就如同左眼看到的一樣,至今仍在“憂鬱森林”上班。和彌過世之後,她並沒有辭去這裡的工作。店裡柔和的音樂流瀉,輕柔到幾乎聽不見。我聽著音樂,啜著咖啡歐蕾(罐裝咖啡),一邊心想,和彌從前品嘗的應該也是同樣這個味道吧。我輕撫吧台。這是和彌從前坐過的位置、觸摸過的椅子。我或站或蹲,透過左眼見過的構圖環視整個店內。木村和京子一臉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的舉動,我想,還是乖一點好了。於是回座位坐好,故作鎮定地小口喝著咖啡歐蕾(罐裝咖啡)。就在這時候,店後方走出一名女子。“店長,我倒垃圾回來了。”女子把頭發紮到腦後,雙手在穿著毛衣的身前撣了撣。可能是剛剛一直待在外麵的關係吧,她的臉頰、還有鼻子都紅紅的。“剛才是騙那家夥的。”木村對我說。女子走進吧台,抓起麵紙就開始擤鼻子。後來發現我在看她,她像是讓人見笑了似的一臉害臊。“不好意思,我生來鼻子就不好……”這麼說她並不是患花粉症了。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和我想象中一樣帶著鼻音,卻是很適合她、很好聽的聲音。“冬月砂織……小姐。”她歪著頭,一臉的不可思議,似乎在問:“你怎麼知道我的名字?”“初次見麵,我……”我停不下來,不知不覺脫口繼續說,“我是……和彌的朋友。”砂織和木村倒抽了一口氣。雖然事實上,並不是初次見麵,我連很久以前的你都見過了,我們就像從小就一直在一起。雖然我極力維持表麵的鎮定,但內心都快哭了。03“到我家來吧。”砂織聽說我今晚沒地方住,便邀我過去。雖然我身上的錢還夠負擔住宿費,但楓町好像沒有像樣的旅館,所以雖然很過意不去,我還是接受了砂織的建議。一方麵其實我也多少有點期待,很高興能夠親眼看看他們家。“可以等到店打烊嗎?”砂織對我說。她似乎忙完一個段落了。我點點頭。能夠這樣親眼看到她走動著說著話,我還是覺得像做夢一樣,隻顧盯著她看。分隔兩地的親人重逢,一定就是這種感覺吧。對幾乎沒有過往記憶的我來說,左眼球所記住的她的身影,反而一直是我最親近的存在。不過對砂織來說,我隻是個突然冒出來的人,我卻總是忘了這一點。京子結完帳走出店門後,木村說:“你今天先下班好了,應該不會有客人上門了。先帶她回去吧,難得和彌的朋友來……”他的語氣裡儘是對砂織的擔心。和彌過世這件事,顯然對這個世界留下很深的影響。我和砂織走出咖啡店。雖然這是我第一次在現實中和她並肩走,左眼的記憶裡卻已見過無數次相同的情景。我一直將這情景記在心裡。外頭很冷,一走出店門,身子的溫度瞬間降了下來。剛才在店裡暖烘烘的臉頰,緊繃得像要裂開來。太陽已經下山,燈光打在咖啡店的外牆和招牌上,整間店像是從一片漆黑中剪取下來似的浮在眼前。兩旁杉樹夾道的馬路,靜謐而黑暗。“等下我們要去的,其實是我舅舅家喔。”砂織吸著鼻子說。“我聽和彌說了。”他們倆在雙親過世後,便搬到附近的舅舅家住。我在左眼的影像裡看過。“現在隻剩我和舅舅兩個人住。”“那舅媽……?”“她在和彌出車禍前沒多久,因為傷風過世了。”這是我不曾在左眼看到的信息,原來其實還有很多事情是我不知道的。我在左眼看到的影像,不過是和彌人生的些許片斷而已。四下非常靜,幾乎沒有住家。砂織說從咖啡店到舅舅家,步行大約十五分鐘。我冷得直打哆嗦。道路兩旁種了非常多的樹。一路上或見到廢棄的車輛堆成一個巨大的生鏽鐵塊,或是無人居住的空屋充斥黑暗中。傳來鳥類振翅的聲音,雖然很暗看不大清楚,遠處針葉樹的頂端似乎停了一隻烏鴉。我想起剛才在咖啡店“憂鬱森林”裡出聲跟砂織打招呼時,她應我的第一句話。“和彌不在喔。”她隻是這麼說。一時之間,這句話給我一種很不可思議的感覺,簡直就像她弟弟隻是離席外出了一下而已。她的聲音裡聽不出沉痛的悲傷,仿佛隻是在對我說明事情。“我知道他出了車禍。”“是嗎……”她垂下了眼。“可以告訴我和彌過世時的詳細情形嗎?”於是我得知和彌的死亡事故後續是如何處理的。兩個月前,和彌在馬路上被車撞倒。雖然肇事駕駛叫了救護車,但是在救護車到達之前和彌就已經沒了氣息,砂織趕到醫院看到的是和彌的遺體。我光是想象那個畫麵,都覺得心好痛。因為父母過世之後,和彌就是她唯一的親人了。問了確切的日期,車禍就發生在我接受眼球移植手術之前沒多久。車禍現場在距離這裡開車大約十分鐘的山路上。而誘拐相澤瞳凶手的藍色洋房,應該就在離車禍現場不遠的地方。若說有誰必須為和彌的死負責,當然就是那名凶手。我想立刻前往車禍現場揪出凶手。才經過兩個月,相澤瞳應該還活著。她被誘拐約在一年前,這是從舊報紙上得知的;而根據車禍發生的日期,和彌看到她大約在兩個月前。若誘拐之後長達十個月的時間,凶手都沒奪走相澤瞳的性命,那麼應該可以大膽假設,她至今仍然活著。隻不過我靜下心一想,要救出相澤瞳,隻要先找到那棟屋子,取得證據之後再通知警方就可以了。和砂織走在回家的路上,我決定明天便采取具體行動找出凶手。其實我是害怕的,我很不安自己一個人是否真的辦得到。在心裡盤算著這些事情,就到了舅舅家。左眼曾經出現砂織與和彌被舅舅收留那天的畫麵,玄關前的門牌寫著“石野”,那是舅舅的姓氏。畫麵中,和彌的視線很低,應該還是小孩子吧,砂織牽著他的手走進屋裡。左眼的影像傳達了他內心的不安與寂寞,和彌緊緊抓著砂織的手,張望著陌生的四壁與擺設。姐姐看著我……也就是和彌的眼睛露出微笑。不用擔心,一切都會沒事的。但砂織也隻是個小孩,心裡一定也不安極了,即使如此還是努力帶給我勇氣。姐弟倆開始了在石野家的生活。舅舅是個不關心小孩的人,我曾經在左眼裡見過他開卡車的畫麵,我想他的職業應該是卡車駕駛。不過,舅舅對砂織與和彌笑著說話的畫麵,從來不曾出現在和彌的眼球記憶中,平常照顧倆姐弟的都是舅媽。“舅舅家到了,和彌就是住這裡喔。”砂織說完,便先一步進屋去幫我跟舅舅打聲招呼。我在玄關等候,卻一點也不覺無聊。我走回門外,眺望著整間屋子,內心激動不已。信箱,小小的門,很一般的民宅。我已經不大記得在醫院醒來之後,第一次回到自己家的事情了,不過那時的我應該是什麼感覺也沒有吧。但是,站在和彌的家門口,強烈的懷念卻幾乎令我窒息。明明是第一次來這裡,卻像很久之前就來過了似的。玄關前也有許多回憶,都是透過眼球經曆的事。和彌曾經走過這裡,搖搖晃晃地背著書包出門上學。上高中時,放學跑去打電動打到很晚才回家,在玄關被砂織罵了一頓。“菜深,進來吧!”砂織站在玄關說。記憶裡手叉著腰責備弟弟的砂織,和現實中對我招手的砂織重疊在一起。“有什麼開心的事嗎?”砂織一臉狐疑地問我。原本以為進到彆人家裡我會很緊張,沒想到完全沒那回事,我的心情就像回到熟悉的地方一般舒暢。我走上小小的玄關,穿過走廊,看到一個有點陡的樓梯,我知道和彌的房間就在這上頭。客廳是和式的,約四坪大,暖桌擺在中央,雜誌、橘子和電視遙控器等散置桌麵和四周。一位穿著運動居家服、滿頭白發的男子,看到我便點了點頭致意。是舅舅。“晚安。”他的嗓音比我想象的高,年紀大約六十歲上下。親眼見到他之前,我一直覺得他是個令人畏懼的人。因為在和彌的記憶裡,舅舅總是大聲地斥責著舅媽。不過眼前低著頭的他,身形比想象中矮小,頭發蒼白,臉上掛著虛弱的笑容。我在左眼記憶看到的,或許是幾年前的他吧。現在的舅舅和我記憶中不大一樣,除了老之外,還少了一股霸氣,整個人沒什麼精神。聽說就還沒退休,家裡的事由砂織負責打理,每天照顧他的三餐。“家裡亂糟糟的,讓你看笑話了。萊深小姐,還沒吃過晚飯吧?”砂織讓我在客廳的暖桌坐下。平常我不管做什麼事情,不知為什麼總是很難放得開,總是擔心自己的存在是不是造成周遭人的困擾,搞不好是因為我一直覺得自己比不上“萊深”的關係吧。但是在這個家裡麵,這種情緒卻很微弱。無意間看到的櫃子也好、小盒子也好,我都有一股大刺刺地想要伸手打開來看的衝動。在砂織的盛情之下,今天的晚餐也一並打攪了。在他準備晚餐的時候,我和舅舅聊了起來。“你是來給和彌上香的嗎?”舅舅問。“是的。不好意思過了這麼久才來……”早在決定前來楓町的時候,我就打算這麼做了。“可以讓砂織帶你過去。”廚房傳來砂織準備餐具的聲音。廚房和客廳之間,隻隔著一扇拉門。“唔,我常聽和彌提起舅舅和姐姐的事情。”“是嗎……和彌倒是沒告訴我們,有一個像你這樣的朋友。”“那是因為……”我語塞了。“謝謝你來這一趟。”舅舅低下頭說。很不可思議的感覺,因為左眼的記憶中,舅舅幾乎不曾對和彌笑過,但是,聽在耳裡他這句話確是由衷的。想都沒想過,自己居然可以和砂織、舅舅坐在一起吃飯。接過飯碗,我不知該感激還是困惑。他們兩位心裡不知道作何感想,會不會覺得我的突然出現很沒禮貌呢?但是,兩人的舉止並沒有任何不悅,用餐中他們幾乎沒有交談,仿佛不曾意識到對方的存在。雖然圍著餐桌的是三個人,卻像自己獨自一人用著餐。記憶中的餐桌,感覺是更開朗、活潑的才對。不過或許是因為那時舅媽還健在,四個人一起吃飯,才會顯得那麼熱鬨吧。而現在的這兩個人,總散發出一股疲憊、憔悴的氛圍。我因為緊張而食不知味,但看著默默吃飯的兩人,我心裡難過極了。令人窒息的沉默中,我決定出聲詢問和彌是怎麼樣的人。“他膽子小又怕麻煩,既不會念書,運動也不行……真的是個一無可取的弟弟。”砂織說。和彌高中畢業後,好不容易考上一所大學,不過他似乎念得很辛苦,中途就退學了。車禍之前一整年的時間,他隻是在鎮上無所事事度日。“不過,他是個很溫柔的孩子。”我點了點頭,但其實我發現自己並不是那麼了解和彌。因為在左眼的影像裡,總是和彌自己的視線。我隻有在運氣好剛好遇上鏡子或玻璃反射的時候,才看得見和彌的臉。不過但是透過記憶的片段,我知道他並不是優等生,我也知道他並不是朋友圈裡的中心人物。隱約地,我一直感覺的出來和彌跟還擁有記憶時候的我——也就是“萊深”——是個性完全相反的孩子。再者,從一個人的視線習慣流連在哪些景物上,我想應該能夠大略抓出這個人的形象與個性。好比即使是相同的風景,若由不同的人拿相機來拍,拍出來的照片也會各有各的個性吧。而和彌的視線,總是留連在什麼事物上頭呢?一時間,我竟打不上來。我在洗手間裡,順便洗了把臉,然後看著鏡中的自己。原本應該躺在棺材裡的和彌的眼球,現在又回到了家裡。不知道他會不會覺得一切都很懷念?洗手台旁放著和彌的牙刷,這兩個月來不應該一直擺在那裡吧。當然這種枝微末節的事並不會出現在左眼的記憶裡,但不知怎的我卻直覺知道那是和彌的東西。回到客廳,兩人以不可思議的眼神看著我。“你居然找的到廁所。以前來我們家玩的人,都搞不清楚在哪裡呢。”那天晚上我在睡客房。砂織從壁櫥拿出棉被,幫我鋪好了床。就寢前,我非常想做一件事,卻煩惱著不知怎麼開口。砂織察覺到了,便問我說:“怎麼了?”因為她的一句話,我終於決定跟她提提看。“我想看一下和彌的房間。”砂織先是愣了一下,接著露出微笑。和彌房間裡所有的布置,仍和左眼裡見過的一模一樣。“我還是會進來打掃。”砂織對張望四下的我說,“雖然我也知道這麼做很多餘,不過連棉被我都還會拿出去曬。”房裡有一幅很大的拚圖,是一張小孩抱著小羊玩偶坐在摩托車上的照片。看著拚圖,我的左眼突然熱了起來,記憶的盒子開啟了,和彌見過的景物再次蘇醒……“那時唯獨一塊拚圖片怎麼都找不到,急成一團……”我不覺脫口而出。砂織點點頭接口說:“後來在吸塵器裡找到了,都是因為我自作主張打掃他的房間。”原來如此,所以他們才會吵架。終於解開了一個謎。左眼裡的我正和稚氣未脫的砂織吵著架,因為聽不見聲音,隻知道我們為了某件事爭執不下。砂織拿起房裡的麵紙擤了擤鼻涕,落寞地說:“他真的什麼事都和你說呢。”拚圖的記憶結束之後,左眼又開始播映其他的影像。記憶一件接著一件蘇醒,完全不受我的控製。書桌也是、書本也是,都成了開啟記憶盒子的鑰匙,帶出一段又一段的影像。過往的喜怒哀樂,全部在我心中蔓延開來。這些影像都不似閃光般稍縱即逝,而是與顯示的時間等速上映著,右眼看到的砂織卻是一臉失落。砂織坐到和彌床上。“我弟弟過世的消息,是誰通知你的?”我不知道怎麼回答。應該說誰呢?正當我思索著什麼說法比較自然的時候,砂織又問了下一個問題。“警方說,那孩子……會不會其實是自殺呢。”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一直以為警方應該是將整個事故當做交通意外處理掉了,沒想到竟然會朝這個方向猜測。“因為撞到和彌的駕駛說,那孩子是突然衝到馬路上的。而且,在意外發生前一陣子,和彌就不大對勁了。老是看他抱著頭不知道在煩惱什麼,好像很難受的樣子。”砂織以近乎懇求的眼神望著我,“所以我在想,你可能會知道和彌的煩惱……”我的胸口一緊。我猜想得到和彌的煩惱,因為他知道了被誘拐女孩的下落啊。和彌的眼球裡關於相澤瞳的記憶:想要逃離卻撞上了車的影像。想必和彌事故那天之前,就已經發現少女被軟禁在藍磚屋裡,而獨自煩惱著。相澤瞳的事情他沒有告訴任何人。我猜想,可能是因為他和現在的我一樣,想先取得確鑿的證據之後再報警處理。也因為這樣,身旁的人才會感覺他不大對勁。“和彌不是自殺的。”我斬釘截鐵地對砂織說。砂織盯著我的雙眼。隻有那麼一瞬間,她眼中閃過一抹詫異,旋即恢複到平常的神色。她深深吐了一口氣。“也對,他沒有理由自殺吧。”她垂下了眼,喃喃地說,“我……不知道為什麼,和彌死的時候我沒哭。即使到了現在,我都不覺得悲傷。身旁的大家都哭了,卻隻有我這個做姐姐的好像沒事一樣。為什麼呢?”砂織不知道什麼時候抓了一樣東西在手上把玩。仔細一看,是和彌最寶貝的手表。那隻表是金色的,表帶已經壞了。發現我盯著表看,砂織說:“這是和彌成人儀式那天我送給他的。”我不知道這段往事,隻知道和彌很寶貝這隻表。表帶都壞了,他還是放在口袋裡隨身攜帶。“這隻表在車禍的時候撞壞了,指針就停在和彌過世的時間。”砂織把手表伸到我麵前,“你帶著吧?”我搖搖頭。“我希望砂織你留著它。”和彌一定是這麼希望的,因為我也是這麼想,更何況,我已經擁有一件和彌非常珍貴的遺物了。砂織站起了身說:“明天,我們去和彌的墳前上香吧。”我點點頭。我很想去。我們倆出了房間,走下樓的時候,砂織對我說:“剛才我一直看著你的眼睛,嚇了一大跳,你的眼睛跟和彌簡直一模一樣……”和彌和父母葬在一起。墓園位在近郊,從舅舅家步行約一小時腳程的地方。“如果想開車去,我可以找有駕照的朋友幫忙。”砂織沒有駕照,我跟她說我想走路過去。這座山的視野很好,山麓林立著無數的墓碑,但數量實在太多,我完全無法分辨哪一座是和彌的墓。規劃得很整齊的墓園,墓碑之間鋪著細石子路。砂織毫不猶豫地走進其中一條,即使沿路沒有任何標示,她心裡也很清楚位置所在。我緊跟在她身後。冬月家的墓位在墓園最外緣。砂織開始打掃環境,將落葉清乾淨。我們雙手合十,在墓前閉上雙眼。我對和彌表達了由衷的感謝。謝謝你給了我一隻眼睛。他眼中的記憶不知帶給我多大的救贖。對一無所有的我而言,這些記憶幾乎等於我的全部。我回想起兩人的爸媽死亡的那一刻,那個我在家居生活賣場看到的悲哀記憶。“我爸媽運氣很差,”掃完墓回程途中,砂織邊擤著鼻子說,“卡車車台上固定粗樹乾的繩索,剛好就在那個時候斷掉。”我們打算回咖啡店“憂鬱森林”去。途中越過那條貫穿鎮中心的國道,還經過好幾個和彌記憶中出現過的地方。“聽說和彌不巧剛好看到爸媽發生事故的那一瞬間是嗎……”砂織停下腳步,詫異地看著我。“這也是和彌跟你說的?”我沒想到她會這麼驚訝,點了點頭。“當時在場的人是這麼說的沒錯,可是,和彌那孩子卻不記得了。他一直堅稱自己當時沒有看到爸爸媽媽出事。我想可能是因為刺激太大,他為了保護自己隻好忘了這件事吧。”我完全理解砂織所說的,因為我也是這樣。不過看來即使大腦已經忘記,曾經深深映在視網膜的影像卻不會消失。“……爸媽這場意外的禍首,好像是那一季剛去製才廠報到的一個孩子。”“孩子?”“那天是讓一個高中剛畢業的男孩子負責綁繩索,但是聽說繩索沒綁好……”砂織似乎並不恨那個人,反而覺得真正可憐的是那個男孩子。從墓園步行前往“憂鬱森林”,果然得花上將近一個鐘頭的時間。明明是初次造訪,街景卻如此熟悉。文具店或是米店的店頭,都跟和彌的記憶一模一樣。我們經過一家雜貨店,店裡很暗,不知道還有沒有營業。貨架上仍陳列著一些零食,看來是還沒倒,不過零食袋上卻積了薄薄的灰塵。“要不要進去?以前我常跟和彌常在這兒買東西。”進到店裡,一個老婆婆走了出來,她好像一直在後麵的房裡看電視。“婆婆,你都沒變呢。”砂織一臉滿足地笑了開來,那神情像隻貓似的。老婆婆跟和彌在少年時代見過的一模一樣。我們邊走邊舔著在雜貨店買的棒棒糖。砂織顫著肩,擤了擤鼻子,擤過的麵紙則是隨手一丟。“垃圾這樣亂丟沒關係嗎?”“反正終究會變成土的。”砂織莫名其妙的一句話就想打發我,但我想她應該隻是懶得帶回去丟吧。枯草之間成列的電線杆延伸至遠方。砂織偶爾會對擦身而過的人點頭打招呼,而他們都對我投以“這是誰啊?”的視線。在我的感覺裡,一直覺得自己已經在這個鎮上住了許久,因為全是如此熟悉的景物。因此人們那樣的表情提醒了我,對這個鎮來說,自己其實是一名訪客。訪客。這個詞讓我好沉重,因為我其實一直覺得自己隻是陰差陽錯來到這個世界的旅人。我應該是“萊深”,但我又覺得自己不是“萊深”那麼,“我”究竟是什麼?從哪兒來的?有時候我自己也忍不住思考起這些事情。因為某種偶然,我來到了這個世界,來到這個叫做楓町的地方。我是訪客。天空陰陰的,陽光顯得很薄弱。時間還早,四下卻一片昏暗,好像快下雪了。整個鎮很安靜,道路乾乾的,籠罩著寒冷的空氣。微弱的風穿過鐵絲網空隙,把乾枯的樹枝吹的沙沙作響。路上行人寥寥可數,人們的臉上都鮮有笑容。一片蕭條,毫無朝氣,仿佛緩緩步向死亡。這是一個灰色的,逐漸消失的城鎮。還剩五分鐘路程就到“憂鬱森林”的時候,砂織停下腳步。“我帶你繞一下吧。”我們彎進一旁的小路,往山上的方向走去。那是一個緩坡,走著走著,漸漸地俯視便能望見鎮的風貌。山路的一側是杉樹林,另一側則是護欄,護欄再過去又是另一片樹林。濃鬱的樹木氣味,抬頭隻見筆直的杉木高聳入灰色的天空。走了一陣子,砂織停下腳步,靜靜望著柏油路麵不發一語。我知道,這裡就是和彌生命結束的地點。砂織麵無表情,一路上我推敲不出她的眼瞳望著什麼。我想起她說看到和彌的遺體也哭不出來,所有人都很悲傷,隻有自己沒流淚……看在我的眼裡,她的心像是一個巨大的洞,一切的一切都消失了,隻剩深不見底的黑暗。砂織一定還沒走出失去弟弟的打擊。砂織看起來好虛弱,仿佛就將消失不見。我緊緊握住砂織的手,她驚訝地望著我。不知道為什麼覺得好悲傷,是因為和彌的死,還是因為砂織?我的心好痛。我往山上的方向望去。爬上這道斜坡,應該就看得到那棟藍磚屋了。左眼的記憶裡是這樣沒錯。我們倆什麼話也沒說,隻是靜靜地陪在彼此身旁。杉樹林散發的濃鬱氣息,悄悄地籠罩著和彌喪生的地點。推開咖啡店的門,鈴聲響徹店裡。店內暖房的溫暖空氣讓心安定了不少。“一下子從那麼冷的地方進入暖和的地方,鼻水都融化了。”砂織一邊向店長木村點頭打招呼,一邊對我說。“鼻水會融化嗎?”“就是會變水水的一直流出來嘛。”砂織說完又擤了一下鼻子。果然回到店裡,還是會乖乖地把麵紙團丟進垃圾桶裡。昨天讓我搭便車來的男子坐在吧台前。本來他低頭趴在吧台上以口就杯喝著飲料,一看到砂織進來立刻坐直了身子。“砂織小姐!”男子滿麵笑容地揮了揮手。“哎呀,你來了呀。”砂織回了招呼。後來他們告訴我男子叫住田,聽說是和彌的朋友。和彌生前和他隻相處了一年的時間,所以左眼的影像中很少出現他。是到很後來,我才看到他跟和彌玩在一起的畫麵。住田去年才剛認識和彌。當時和彌醉倒在車站前的小酒館裡,住田攙著和彌回到砂織工作的這家咖啡店。那天在小酒館好像是和彌與住田的初次碰麵,兩人馬上成了意氣相投的好朋友。後來,即使和彌已經過世,他仍持續到咖啡店來。“你的大學,不去上課沒關係嗎?”砂織問住田。“沒關係啦,學校今天放假。”他漲紅了臉說。我在一旁望著他,真是個容易看穿的人。“昨天真的很謝謝你。”我也跟他打了招呼。聽說他是和彌的朋友,一股親切感突地湧現。“我剛才聽店長提到你的事情喔。”他友善地對我笑了笑。我坐到座位區去,遠遠望著隔著吧台聊天的住田和砂織。長得像熊一樣的店長木村送來熱牛奶,喝下去身子暖和多了。跟住田聊著天的砂織,神情和剛才走在路上時截然不同,仿佛完全忘卻弟弟的事,預期開朗地和住田話家常。雖然心情有點複雜,我想或許這樣也好。店裡不見昨天坐在暗處的男人潮崎,不過名叫京子的老太太正坐在老位置上。彼此眼神交會時,她微笑著對我招了招手。“聽說你是砂織弟弟的女朋友呀?”“什麼?”“木村店長說的呀。”難怪,原來大家都是這麼認為的。“我明明隻說我是和彌的朋友……”我無法證實她,因為我知道自己臉都紅了,真不想被人看到。“我才剛搬來這裡,開始在這家咖啡店出沒也隻有幾個月時間,所以沒什麼機會跟和彌說到話。”京子說。我努力回想京子是否曾經出現在左眼記憶裡。和彌生前遇過的人數非常龐大,我無法一一記得每個人的長相。能夠立刻回想起來的,隻有像舅舅或是店長這種親近的人而已。“真的好可憐,你要打起精神喔。我以前也有個跟你差不多年紀的孩子呢。”京子緊緊握住我的手。她的手布滿了皺紋,手指硬邦邦的。我慢慢喝完了熱牛奶,打算結賬走出去。“不用啦,請你喝的。”木村說。“菜深,你要去哪裡?”“我去附近散散步就回來。”“不要迷路了喔。”看砂織那麼擔心的模樣,我笑著對她點點頭。她說我可以在舅舅家繼續住,要住多久都可以。步出咖啡店,原本在暖房裡暖烘烘的身體一點一點地冷卻。我的目的地是剛才砂織帶我去的和彌出事地點。一路上我想著和彌的事。他曾經在廣大的小學校園裡一個人獨自哭泣,映在他眼中的美麗天空與植物的景象在我腦海蘇醒。我很喜歡和彌。他眼中見過的所有光景,點滴豐富了我的心。一個人的一生,究竟能夠在視網膜映上多少的事物啊。我非找出凶手不可。然後我要讓他明白一件事:被凶手奪走的人生裡,原本存在了多麼珍貴的東西。和彌咽氣的地點,氣溫感覺起來比彆的地方要低許多。陰鬱的天空下,道路兩旁的杉樹為地麵蒙上一層淡淡的陰影,不時聽見樹林深處傳來鳥兒振翅的聲音。我不由得開始顫抖。兩個月前,和彌在這處柏油路麵倒下,而在他死去的那一瞬間,我看見了。緊追在後的凶手就躲在樹蔭裡,遠遠望著被車子撞到的和彌逐漸沒了呼吸。雖然很害怕,我還是努力鼓起勇氣,從車禍現場的柏油路麵轉向路旁的斜坡,一腳踏進了長滿杉樹的林子裡。我往山上走去,整個坡麵覆蓋著杉樹的枯葉,踩上去很軟。在和彌的記憶裡,當初他是滾下斜坡後,飛出去掉到馬路上。我決定朝他滾下來的反方向前進。我抬頭往上看,卻不見那棟藍磚屋。眼前隻有無數的杉樹遮擋視線,仿佛連接成排的高聳柱子,我隻能穿梭其間。原以為像這樣爬著坡身體會逐漸暖和,刺骨的寒冷能因此緩和,然而事實並非如此。每跨出一步,體溫就被冰冷的空氣奪走一些,杉樹林仿佛無聲無息地吸去我的體溫。我將戴著手套的雙手插進棒球外套口袋裡。口袋裡還有一台即可拍相機,我打算用這台相機將證據拍下來交給警方。不知道和彌看到的那個地下室窗戶裡,還見不見得到相澤瞳的身影。就在這時,我發現了一件難以置信的事。我一直以為隻要從車禍現場筆直地往山頂方向走,就能夠抵達凶手居住的藍磚屋,但是,現在在我眼前的,卻是一道高達三公尺的水泥牆。牆的上方看得見馬路護欄,似乎是另一條道路。我張望了一下左右,這麵牆一直延伸到遠方。我的腦中一片混亂。我努力回想和彌的記憶:和彌先是衝進屋旁的樹林,穿梭樹林之間不慎跌落滾下斜坡,最後掉到馬路上。他在途中曾經先橫越一條馬路,翻過護欄,再跳下水泥牆嗎?我很肯定和彌的記憶裡並沒有出現這樣的畫麵。那這裡究竟是哪裡?不知該何去何從的我,隻好沿著水泥牆走,看能不能找出通往上麵那條馬路的途徑。不應該是這樣的。我的心中滿是挫折感。那棟屋子消失了,出現的竟是一道水泥牆。我完全無法冷靜下來思考前因後果。終於,走了大約十分鐘,水泥牆的高度愈來愈低,愈來愈接近上方的馬路。這條馬路彎彎曲曲地穿過杉樹林,看來隻要沿著和彌事故現場的柏油路一直往前走,就能銜接到牆上方的馬路。水泥牆隻剩及腰的高度,我縱身一躍跳上牆,鑽過護欄來到上方的馬路。我沒找到凶手的屋子。隨著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我察覺到這是一個多麼致命的失誤。再這樣下去,是找不到相澤瞳的。要找出那棟屋子,除了從和彌的車禍現場沿著他當初的來時路逆向往回走,我想不出其他的辦法。照理來說,這麼做應該很自然就會到達那棟屋子的。但事實上卻行不通。我毫無頭緒,總之先沿著坡道往鎮的方向走去。我打算多繞些路找找看,搞不好碰巧就讓我撞見那棟藍磚屋。結果那天我一直在鎮上晃蕩到傍晚。路旁老舊壞掉的自動販賣機等等,好幾個景物都讓我的左眼發熱,一一喚醒和彌在少年時代見過的景象。然而,對於凶手所在屋子的信息,我仍然一無所知。為什麼現實狀況跟和彌的記憶會有出入呢?我百思不得其解。唯獨有件事停留在我腦海揮之不去。我在超市零食區裡聽到幾個小學生談論一個新聞,那是一件很不可思議的事。“是真的啦,我表弟很久以前看到的!”那個小學生手裡緊緊抓著零食袋子,很認真地對朋友說。我在一旁觀望,他的朋友都一臉半信半疑的表情。當時我正決定不下要買哪一種巧克力,因為那孩子聲音太宏亮了,想不聽到也難。“我表弟說那隻狗的下半身都被車子撞爛了,還一直活得好好的!”“少騙人了,怎麼可能有這種事。”其中一個孩子說。“可是我表弟說他真的看到了啊。他說那隻狗看上去一點也不痛苦,隻靠兩隻前腳趴在地上往前爬。一邊爬,肚裡的東西還一邊掉到馬路上。明明就隻剩頭和心臟,還活了將近兩個鐘頭,後來是被衝過來的摩托車撞到心臟才死掉的……”04聽見走廊上的腳步聲,我醒了過來。從石野家客房的被褥爬出來,鋪著榻榻米的房裡空空蕩蕩,隻有被褥和我帶來的背包。我揉著眼睛走進客廳,舅舅已經起床了。“舅舅,早安……”話說了出口,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我好像把他當自己親人了。舅舅嚇了一跳,有那麼一瞬間皺起了臉,仿佛被香煙熏到眼睛似的。“你穿那件衣服,我還以為和彌回來了。”舅舅指了指我身上的睡衣。睡衣是砂織幫我準備的,和彌初一那陣子都穿這件。我吃著砂織做的早餐,舅舅正打算出門去上班。舅舅的工作是到山上將砍伐下來的杉樹搬上卡車,再運到製材廠。每天早上他都換上一件又舊又垮的工作服,開一台輕自動車往來事務所。(輕自動車,亦稱“K-CAR”,為日本訂定車輛規格中最小型的一類,車身長度小於3.4m,寬度小於4.8m,高度小於2m,排氣量小於660cc。由於車稅、保險等都很便宜,車體迷你於市區穿梭又方便,在日本深受歡迎。)舅舅正要上車時,我叫住他。“我想請您幫忙看一樣東西。”我拿出相澤瞳的照片給他看,那是我從圖書館的舊報紙上偷剪下來的。“您曾經在這一帶見過這個女孩子嗎?”“你在找人?”舅舅從照片上抬起頭來看著我。“差不多是那麼回事。”“沒看過啊。”他撓一撓一頭白發,搖搖頭。我也把照片拿給砂織看。她讓客廳的電視一直開著,人在廚房收拾餐桌。她也說沒看過相澤瞳。“你今天打算做些什麼?”砂織問。“我可能會去和彌跟我提過的地方逛一逛。”“你不用客氣就放心住這裡喔。總覺得你跟自家人一樣,好像和彌還在似的,你們連走路跟吃飯的樣子都很像呢。”“砂織,你今天也去咖啡店上班嗎?”她扭開水龍頭,點了點頭。“和彌過世之後,我每天不是家裡就是咖啡店,其它的事情什麼都沒做。有時候一星期會出去一趟外送咖啡豆,不過都沒離開這個鎮就是了。”砂織不覺停下了手,呆望著水龍頭流出的自來水。客廳電視正在播放晨間節目,到了占卜單元,砂織忽地關上水龍頭,衝過去電視機前麵。“啊啊可惡,處女座今天的運勢居然是最後一名。”她一邊擤著鼻子說。砂織出門前,把家裡的備用鑰匙交給我。“你這麼相信陌生人沒關係嗎?”接過鑰匙的時候我問她。“你要是偷了東西,我可饒不了你。”真是讓人哭笑不得。送她出門後,我坐到暖桌前,思考昨天為什麼從車禍現場無法走到凶手的屋子。我決定重新回想一遍在圖書館看到的左眼影像,那段因為相澤瞳的照片而開啟、直到和彌被車撞上為止的影像。看過那段記憶之後,已經過了將近十天,我從背包拿出活頁本,開始讀關於那段記憶的筆記。影像中,和彌先是盯著接近地麵的地下室窗戶看,從那兒可以望見相澤瞳的身影。然後他環視四周,由此我得知那棟建築物是用藍色磚塊砌成的。這時我才發現,自己並沒有看到整棟屋子完整的模樣。屋頂和玄關是什麼樣子的呢?總之,接著和彌試著用起子撬開地下室窗戶,卻發現有人朝這邊走來。自己的行蹤暴露了,和彌於是衝向屋旁的樹林中打算逃走。接下來就是問題所在。昨天有一道擋住我去路的水泥牆,但和彌曾經跳下一道牆嗎?我看著筆記,裡麵並沒有出現類似的敘述。他從屋旁跑進樹林裡,穿越樹林,跌落滾下斜坡,最後就是被車撞到的事故現場。我思考了一下,發現一個可能性。會不會因為某種緣故,所以和彌的屍體是被凶手移動過的?若是這樣的話,就可以解釋為什麼我在左眼影像裡看到的場麵,和實際的車禍現場有所出入了。不,不對。我怎麼這麼蠢。當時撞到和彌的駕駛是在當場就叫了救護車的。如果凶手現身搬動屍體,駕駛一定會發現。所以這個推論不成立。那麼,如果是之前並沒有那道水泥牆呢?也就是說,兩個月前和彌死亡的時候,那裡隻是個很平常的斜坡,所以和彌才能夠筆直地穿過杉樹林往下坡跑。而在他死後,那一帶便開始進行道路施工,在杉樹林裡鋪上柏油路、裝上護欄,還有那道水泥牆。隻要找個人問問,應該馬上就知道這推論正不正確,我隻用問說兩個月前有沒有這條道路就行了。我整理了一下思緒,決定到咖啡店去確認這件事。說要找人問,也隻有那兒有我認識的人。看了看手表,時間過真快,已經接近中午了。於是我前往咖啡店“憂鬱森林”,想順便在那裡吃午餐。一推開門走進店裡,店內依舊充滿溫暖的空氣,我覺得好幸福,剛才腦中關於凶手等等不愉快的事情,馬上一掃而空。我笑眯眯地過去吧台前坐了下來。店裡隻有木村在。“砂織出去買東西了。”我點了一份午餐。等了餐點,我欣賞起店裡擺設的咖啡杯組。所有的杯組都一塵不染,一定是有人勤於擦拭吧。木村的手指那麼粗,總覺得應該都是砂織在照顧。“這些全都是我擦的啦。”木村直視著我說,似乎知道我在想什麼,語氣裡也帶了點責備我沒禮貌的意味。午餐送上來,我直接開口問木村:“和彌出車禍的那條馬路,繼續往前走會彎彎曲曲地通到山上去,那段路是什麼時候鋪好的呢?”他沉吟了好一會兒,應該是拚了命在回想吧,但得到的回答,卻不是我所期待的。“已經很久了,我想不起來了。不過,能肯定的是一定完工超過二十年以上喔。”我有些失望,還是拿出相澤瞳的照片請他看。“那你見過這個女孩嗎?”木村看著我說:“你好像警察喔。”一邊搖了搖頭,“不認識的女生。”“是嗎……那,這一帶有沒有人行蹤不明呢?”“倒是曾經聽說有個孤家寡人的大叔突然失蹤啦。”他叫做金田,就住這附近,好像已經好一陣子沒人見到他的蹤影了。“不過因為他不大受歡迎,又欠了錢的樣子,應該是逃得遠遠的躲債去了吧。”這消息對我也沒什麼幫助。“那你知道一棟磚造的屋子嗎?”“磚造屋呀?那天跟你聊天的京子小姐就是住磚造屋喔。”“是藍色的磚造屋。”“藍色的嘛……”店長一邊尋思似的點了點頭,“知道是知道啦。”出乎意料的答案嚇了我一大跳。“真的嗎?請你告訴我在哪裡!”我激動地當場站了起來,他讓我先坐下來。“你為什麼想去那棟屋子呢?”斟酌了一下,我不能輕易說出可能有女孩被軟禁在那裡的事。“……我是聽人家說的,聽說那是一棟很特彆的建築,所以想去看一看。”“潮崎先生等一下就到了,他午餐都是在我們店裡解決的。他也知道那個地方,不如請他帶你過去吧。”我看著牆上的畫,就是幅潮崎畫的湖景,平靜的湖麵上倒映著森林。沒想到是在這種狀況下找到那棟藍磚屋。請潮崎待我過去,然後呢?不對,不能讓他送我到屋前。我的打算是在不被發現的情況下,拍攝屋子四周能夠當作證據的東西。所以我應該在快到的時候就下車,才不會被住在屋裡的凶手發現我在進行調查,這點非留意不可。要是讓凶手察覺有人在注意他就壞了,這麼一來,可能至今仍活著的相澤瞳就會陷入非常危險的處境了。終於,潮崎推開店門走了進來,毫不遲疑地走到最後麵的座位坐下。那個位置不太招得到什麼光線,是店裡最暗的角落,但在他眼裡全店似乎隻有那個座位。店長把他的餐點送過去。聽說潮崎近乎神經質地總是在固定的時間到店裡,點相同的餐點。而木村也都會幫他準備好一份沒有肉的午餐,好像是因為潮崎覺得肉有一股血的味道,所以他都隻吃青菜。木村過去跟潮崎講我的事情。我遠遠看著他們倆對話,潮崎也抬眼看我這邊,我跟他對上了視線。他的眼神很銳利,我緊張地朝他點點頭打招呼。“他說吃完飯後,開車載你過去。”木村轉過身朝我說。聽說潮崎吃午餐大約要一個小時。在他吃完飯之前,我決定先看店裡的雜誌打發時間。自從記憶喪失以後,我讀了不少。因為後來我沒去學校上課,在咖啡店待久了,慢慢喜歡上了。而且不隻是,漫畫和雜誌我都看,當然內容全都是我第一次讀到的東西。我在喪失記憶之前都看些什麼樣的書呢?讀到動人的會流下淚嗎?我會背下詩句嗎?是我自己選擇放棄這些美麗的回憶的,這讓我心裡有一股罪惡感。我也知道失去記憶並不是我的錯,其實沒必要這麼想。但是再怎麼說,當我改變了自己房間的擺設,決定揮彆“菜深”的那一刻,我就已經背叛這些回憶,將它們拋得遠遠的了。我一邊想著這些有的沒的,翻了好幾本雜誌。後來又到書櫃前想找點彆的書來看,卻發現一本很奇怪的書。那本書很薄,小小的一本,而且還很新,是一本童話書。我翻了翻這本書,每隔幾頁就有插畫。無數細細的線條填滿整個畫麵,黑壓壓的,感覺非常詭異。畫裡有一隻烏鴉,它的尖緣正從小孩的臉上叼出眼球。這幅畫感覺很不祥,連伸出手觸碰都會讓人猶豫許久。然而,不知怎的我卻無法將視線移開。這本書仿佛散發出某種妖術般的吸引力。正當我打算從頭讀這本書的時候,潮崎用完餐了。於是我把書放回書櫃。“走吧。”潮崎對書櫃前的我說,語氣很冷漠。他披上了黑色的大衣。我緊張地坐上潮崎的車。我坐在駕駛座旁,木村在店門口向我們揮手道彆,但他不知為什麼一臉笑嘻嘻的。雖然不明所以,我也笑著對他揮了揮手。黑色的轎車靜靜地向前奔馳。我一點也不懂車,但車內座椅非常乾淨,感覺得出來很高級,空氣裡飄著一股芳香劑的香氣。“等下我想先在鎮上買個東西,不會花很多時間。”我點點頭。“白木小姐你來這個鎮,是給和彌上香的嗎?”“您也認得和彌?”“見過幾次。”“您是最近才來鎮上?”“我去年剛搬來。”他提起了畫的事。我既不懂車,也不懂畫,不知道他是不是有名的畫家。那幅掛在咖啡店裡的畫,好像是他在國外畫的。“也沒什麼特彆的原因,隻是想送幅畫給那家咖啡店。”他開著車說道。不知道那幅畫值多少錢呢?潮崎又為什麼會決定住在這個鎮呢?雖然很想問,但我還是沒開口。他不算是健談的人,我擔心自己問東問西的會讓他覺得煩。車子在一家農具行的停車場停了下來。我留在車上,他說去一下很快就回來。我手托腮靠在車窗上,呆望著後視鏡。鏡子裡,潮崎正把買來的東西塞進後車箱。坐進駕駛座後,潮崎說:“接下來就去那棟屋子了。”我神情僵硬點了點頭。凶手和相澤瞳就在那棟屋子裡。我打算隻要遠遠看得到屋子,就立刻請他讓我下車。我隻是要知道屋子的位置,還有通往那裡的路線。車子在貫穿小鎮的國道上開了一會兒,終於彎進岔路,往山的方向開去。“您買了什麼東西呢?”“……上次地震的關係,我家牆壁多了些裂痕,”潮崎仍直視著前方說,“所以買了一些補牆壁用的東西。”這是我第一次聽到有地震這回事,聽說是我來到楓町前一天發生的。這麼一提我才想起,我好像自從在醫院醒來之後,還沒體驗過真正的地震。一麵胡亂想著這些事,我呆呆望著窗外流逝的景色。突然,一個熟悉的景象躍入眼簾,我不禁喊了出聲:“請停車!”車子旋即停了下來,潮崎用“發生了什麼事”的眼神望向我。“有公園!”我一跳下車便往前衝去。前方是一個小小的廣場,大半湮沒在林子裡。入口處拉了一條生鏽的鐵鏈,鐵鏈下掛著一個寫有“禁止進入”的牌子。不知道什麼原因,這個公園好像已經沒人使用了,到處長滿了雜草。不過,溜滑梯和立體方格架還在,還有一座鏽到看不出原本油漆顏色的秋千。我一眼就看出這是我在動了眼球移植手術後,醫院月曆上的照片成了鑰匙,讓我在左眼影像裡看到的那座秋千。我一直杵在秋千前,潮崎也下了車來到我身後。“以前我曾經和砂織、和彌在這裡玩呢。”我開始從各個角度望著秋千,“沒有錯,就是這裡。”我好開心。自從來到這個鎮上,我親眼見到許許多多之前在左眼記憶裡見過的景象,但是見到了這座砂織曾經微笑著坐在上麵的秋千,尤其讓我開心不已。我一躍坐上滿是鐵鏽的秋千,卻察覺身後的潮崎正盯著我看。想到自己這麼沒規矩,忽然覺得不好意思了起來。得穩重一點才行,我在心裡暗自反省。“你從剛剛就一直怪裡怪氣的。”潮崎說,“不過還蠻有趣的就是了。”說完,他便盯著我的眼睛看。原本隻是無意間望著我的眼睛,但後來卻好像發現了什麼東西,他的視線一動也不動。“怎麼了嗎?”“是我眼花了嗎?怎麼覺得你左右眼的顏色好像不大一樣。雖然差彆不大、幾乎看不出來……”我笑了笑蒙混過去。要是讓他知道我動過移植手術,有一隻眼球不是自己的,大概又得花很多精力解釋。我們回到車上,繼續往目的地前進。一路上,潮崎好像還是很在意我的眼睛。一定是藝術家這種生物,特彆會對不可思議的外貌感興趣吧。我想多半是這個原因,也就沒怎麼放心上。不知不覺間,車子行駛在我曾見過的路上。兩側都是杉樹林,大白天的,四下卻一片昏暗。“這裡是……和彌……”潮崎一邊轉動方向盤,點了點頭。這裡是和彌發生車禍的那條路。我總算安心下來,果然藍磚屋隻要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就會到的。左眼的影像跟現實狀況並沒有大幅偏離,隻是些許的差彆罷了。車子駛過和彌的車禍地點。像這樣坐在車裡通過他被撞死的地方,真的很難受。通過的那一瞬間,我緊閉眼睛,感覺背脊不停地顫抖。繼續開了一陣子,前方出現左彎道,車子終於駛向與剛才來路相反的方向。在我的車窗這一側,路旁開始出現護欄。護欄外並非地麵,而是一堵水泥矮牆,看得見從矮牆下方高聳出來的杉樹。那下麵就是我昨天摸索著好不容易到達的地點。“這條路是什麼時候築好的呢?”已經問過木村的問題,我又再問潮崎。“我也不清楚,不過我搬來的時候就有了。”出現了一條岔路。“從這條路進去,就可以通到黑塚京子小姐住的地方。”潮崎說。接著,道路轉朝右彎。沒多久,潮崎把車停了下來,示意要我看外頭。從我這側車窗看出去,剛好能夠清楚仰望這片斜坡。我把額頭緊貼著車窗往上看。雖然茂密的杉樹遮住了大半的視線,從筆直的樹乾間,我還是看見了那個顏色。藍色。不過並不是晴朗天空的蔚藍,而是深沉、接近黑色的藍。我要找的那棟屋子,就在杉樹林的那一頭。我起了雞皮疙瘩,心頭湧上一股不安。距離有點遠,無法確定屋子是不是磚砌的,但那個藍色,我想和左眼的記憶裡見到的應該是一樣的。凶手就在那裡,而相澤瞳就被軟禁在屋內。凶手到底是怎樣的人呢?雖然一直叫自己彆去想,但左眼記憶裡見到的相澤瞳身影還是浮上腦海。也許是我看錯了,但當時的她看上去像是沒有手腳的。她的手腳怎麼了?如果是凶手的傑作,那要多麼殘酷狠毒才下得了手!“您也知道那棟屋子嗎?”我問潮崎。於是潮崎把他所知道關於那棟屋子的事情告訴了我。於是我下了車。“其實我隻要確認那棟建築師真的存在的,就夠了。因為我跟和彌打了賭,我本來一直不相信真有那棟屋子的。”“如果你要回去了,我可以送你到咖啡店喔。”我婉拒了他的提議。“很謝謝您,不過我已經記得路了,我想走回咖啡店。”說完我低下頭向他致謝。潮崎一臉狐疑地看了我一眼,發動車子離開了。沒有被發現我的聲音在顫抖吧?我的舉止應該看起來夠自然吧?因為,剛才他告訴我關於這棟屋子的事情——“聽木村先生說,你很想看看那棟屋子,不過要不要上來喝杯茶?”潮崎看著我的眼睛,說,“你不用客氣,那屋子是我在住的。”潮崎的車子離去後,我走進路旁的針樹林裡打發了一些時間,猶豫是不是要馬上靠近那棟屋子。我想還是等他進屋裡,已經休息了以後再接近那一帶。他就是住在藍色屋子裡的人,他就是凶手。而我卻毫不知情地坐上了他的車,還和他聊了那麼久。現在想想簡直難以置信。我想起剛才離開咖啡店時木村臉上的笑容,那是因為他隱瞞了潮崎就是藍色屋子主人的關係吧。我有點氣木村開這種玩笑,雖說現在不是該發脾氣的時候。過了大約半個鐘頭,我終於要做好了心理準備,朝那棟屋子前進。眼前這條路的往來車輛非常少,十分鐘也不見得有一輛車經過,但順著這條路往下山方向去卻會到達和彌出車禍的現場。或許隻能說他運氣實在太差,從半途跳出去馬路上還碰巧有車經過讓他撞上。他是被潮崎一路追趕,最後才不巧撞上經過的車子的。我想往藍色屋子移動,卻不知道該沿著馬路走還是穿越杉樹林。如果走在大馬路上,潮崎剛好開車經過發現,又得麻煩地解釋一堆不可,於是我選擇了樹林。這裡跟和彌出車禍的地點一樣,道路有一側是陡峭的杉樹林。這一帶的山路好像都是這樣,一邊是很陡的斜坡,另一邊則是有些高度落差的護欄。我小心翼翼地爬上斜坡,一邊留心不要跌倒。一地的枯葉,踩上去似乎很容易滑跤,但爬到比較高的地方之後,坡度就變緩了。越接近藍色屋子,杉樹以外的樹木就越多,枯樹們仿佛伸出觸手般伸展著樹枝。我記得在左眼的記憶裡也是這樣,剛逃進樹林裡的時候,也是一邊與樹枝奮戰一邊往前跑。林子裡非常冷,吐出來的氣化成白霧消失在林間。我每走過一棵樹,便用戴著手套的手拍一下樹乾,一路上這麼數著樹木的數量往前走。不過,在超過五十棵樹之後,我就厭倦這個遊戲了。終於,藍色屋子聳立在我的眼前。這是一棟兩層樓的屋子,而且果然是磚砌的沒錯。在我眼中,這棟屋子就像一頭蜷曲著身子棲息在黑暗裡的巨大生物,它蟄伏在森林深處,從杉樹林間歇望著人間俗世;又或者像是眯細了眼觀察著人類的一頭不祥的生物,一走進它的身邊,便感受到那陰鬱的眼神正籠罩著自己。一直站在原地抬頭看向磚壁上方,有種錯覺這整棟屋子好像在呼吸,宛如生物呼吸時肺部的舒張起伏,磚牆好像也靜靜地縮張著。我的雙腳無法動彈。我知道自己正在做一件多麼危險的事,要是被發現了,我的下場會如何?一直要自己彆去想,但最糟的狀況仍然浮上腦海。一想到這些,我就無法再靠近屋子一步。我閉起眼睛,努力回想著和彌與相澤瞳,好幫助自己鼓起勇氣。我把手伸進口袋拿出相機,然後藏進樹林靠近路旁的地方先環視四下,確認潮崎不在附近。我隱身枯樹間穿梭著走出林子,靠過去屋子將身體緊緊貼著外牆。摸了摸牆壁。沒有錯,就是左眼見過的屋牆。即使是透過手套,還是感受得到牆壁表麵足以凍結魂魄的寒氣。我抬頭看。整棟屋子筆直地聳立,深入灰色的雲中。沿外牆繼續移動。我一邊望向地麵,尋找應該存在某處的地下室窗戶。屋子的四周都是森林,牆壁與樹林之間有一小段能夠通行的空間,地麵是裸露的泥土,表麵滑不留丟的。牆與地麵垂直交接的地方,有好幾個花壇,跟屋子是用同樣的藍磚砌成的,但裡頭隻長了枯黃的雜草。沒有被森林圍住的隻有玄關那一帶。不過我並不想太招搖,決定不走過去了。我再回想左眼的景象。地下室窗戶並不在玄關那邊。而且和彌當時是利用牆角藏身,所以地下室窗戶應該就在離牆角不遠處。和彌接著逃進森林往山下方向跑,所以那個牆角應該在靠山麓那一側。要不了多久,我便找到很接近左眼景象的地方,那是位於西南方的牆角。四周的景象也幾乎相同,不過不知道是不是因為經過了一段時間,附近植物的模樣和形影似乎有些微差異。但我還是到處都找不到地下室的窗戶。我推測應該是和彌看到地下室窗戶的位置,現在隻見磚砌好的花壇,任枯黃的雜草在裡麵叢生。說不定是潮崎特地蓋好花壇好遮住地下室窗戶呢?和彌過世已經兩個月了,在這段時間內趕工砌好這些花壇,並不是什麼難事。把花壇敲壞的話,或許就能找到地下室的窗戶了,不過這些磚塊看來非常堅固。地下室窗戶已經被封起來,我拍不到照片當證據了。雖然不甘心,但今天還是先回去吧。若要繼續在四下走動找證據,我需要更強有力的心理準備。我瞄了瞄屋子後方,緊靠著牆有一間老舊的木造倉庫。我想起潮崎今天在農具行買了東西,說要拿來修補牆壁用的,說不定就放在裡麵。我想在回去之前看一眼裡麵放的東西,於是往倉庫走去。二樓傳來開窗戶的聲音。我突地停下腳步,身體緊貼住牆,小心翼翼不發出一點聲音地悄悄離開那個地方。說不定現在潮崎正從窗戶探出頭來。我逃進森林裡,跑在和彌或許曾經跑過的路上。我回頭張望,潮崎應該沒追上來,但是在我心裡,卻一直有個人影緊隨身後揮之不去。最後我小心地走下斜坡來到馬路上,直到這時才終於從恐懼中解放,我不禁偷偷哭了起來。05他望著手掌上幾乎被打爛的蒼蠅,這個小東西剛才一直困擾著沒有手腳的相澤瞳。“快被它煩死了。”女孩在沙發上,鬆了口氣說,“因為我就算想趕走它也沒辦法呀。”蒼蠅不是因為女孩的傷口腐爛才靠過來的。被三木弄傷的身體並不會腐壞,那隻蒼蠅隻是湊巧飛到相澤瞳的身邊而已。三木用手掌把停在布袋上的蒼蠅拍爛,蒼蠅的體液把瞳的布袋染出一小塊汙漬。三木看了看黏在手心的蒼蠅,蒼蠅還不停蠕動著。“真麻煩,連隻小小的蒼蠅都殺不死。”三木走到書房窗戶邊,想把蒼蠅往外丟。因為是害蟲,要不就得弄到它完全不動了為止,要不至少弄到它幾乎沒動靜之後才往外丟。“那隻蒼蠅應該也會沒死透就成了螞蟻的食物吧。”瞳說。窗戶開到一半,三木突然停下動作。他謹慎地將頭伸出窗外,看了看四下。“有人嗎?”書房窗戶在屋子的裡側,外牆和環繞屋子的森林之間有一小段空間,三木覺得那一帶似乎傳來了聲響。沒有人。是我太多心了嗎?“一定是救兵來了喔。一定有人發現你是綁匪了。”三木把瞳留在原處,兀自離開了書房。“你要去哪裡?”瞳問。停了一下,她恍然大悟地接著說:“啊,對了,你要去埋大叔。”前不久,金田正在地下室裡死了。“大叔的樣子怪怪的。”之前三木送瞳去地下室的床鋪時,持永幸惠在置物架的另一頭這麼對三木說。那個時候,金田正已經在地下室的角落迎接死神到來了。三木拿著剛買的新鏟子走出屋外,沿著磚砌的外牆來到屋子的後方。望了望四周,剛才在二樓窗戶覺得似乎有人的動靜,現在已經消失了。身旁成片的樹林靜靜佇立,三木撥開身前交纏的枯樹枝往林子裡走去。沒多久,便發現一個非常適合埋金田的地點,於是他將鏟子前端刺進地麵。地麵因為結冰而有些硬,不過還不至於挖不了坑。第一次遇到金田,是剛搬來這棟屋子沒多久的事情。他記得很清楚那是他把持永幸惠和久本帶到地下室的兩星期前。三木當時幾乎不和附近鄰居打交道,因為屋子在山裡,所以除非自己主動和附近的人往來,否則是不會有人特地大老遠跑來找他的。當時他總是悄聲無息地、一副沒人住這屋子裡似的獨自過著日子。也因此他到後來才知道金田是本地的居民。金田來到這棟屋子的時候,用一種看到奇怪生物的眼神看著自己。“我一直以為這裡沒人住呢。”於是三木試著邀他進屋來。金田有點猶豫,還是踏進了玄關。“我穿著鞋進來沒關係嗎?總覺得,你家好像一座城堡喔。”金田是個一臉窮酸相的男人,個頭矮又駝著背,頭發已經禿了一半。他好像對於三木過著怎麼樣的生活、以什麼工作維生相當感興趣。外頭下起雨來。三木將視線從金田身上移開,上樓到書房把開著的窗戶關上。這時,一樓傳來金田的慘叫。他趁屋主不在場,偷偷打開了冰箱,結果看見蛋槽裡擺了一個個的耳朵和手指,那是三木還沒搬來這之前便一直收藏著的。金田癱坐在地上,三木用菜刀刺進了他的肚子,再拿手邊的封箱膠帶把他捆一捆,押進地下室。“……好不可思議的感覺喔。”金田望著插著自己肚子上的菜刀,似乎很感動地低喃著。他的眼中露出幸福的光彩,仿佛忘卻為什麼自己不覺得痛。三木讓他靠著地下室的牆壁,問他接下來怎麼辦。想死?還是想活。想死的話,隻要把頭切下來就好。依照過去的經驗,隻要將大腦和心臟分開來,要不了多久就會死了。再不然,選擇靜靜地等肚子的傷口愈合也行,三木造成的傷口一旦愈合,全身的生命力便會消失,接著隻要放任不管,應該就會因為饑餓和老化的侵蝕而慢慢死去了。金田選擇活下來。於是三木將他的肚子縱剖開來,劃開皮膚,割開肌肉,便看見肋骨和內臟。這個時候金田已經完全無法開口了。三木把金田的身體裡外對翻了過來。先切開身體,裡麵的東西暫時先全部拿出來。然後把外麵的東西放進裡麵去,裡麵的東西移到外麵擺放。手腳變在內側,接著包覆上皮膚或肌肉,骨頭則是一根一根切斷,轉個方向之後用螺絲固定,再用內臟裝飾外表。因為這樣使得內臟失去支撐點,他便用鋼絲將他們固定住。整段過程裡,金田既沒死,也沒失去意識,血也幾乎沒流。三木從老家帶出來的手術刀似乎會下意識地自行避開血管,所以即使流了血,也很快便止住了。而金田暴露在外麵的內臟,也不可思議地沒變乾,始終保持著水嫩的鮮豔光澤。到了最後,金田從頭部以下,成了一個裡外完全對翻的模樣。裸露在外的內臟,或是軟趴趴地垂掛在鋼絲上,或是好好地係在頭上。金田幾乎無法支撐自己的身體,放著不管的話,他一定會被自己的重量壓垮的。所以三木從地下室的天花板垂下幾十條釣魚線和釣鉤,把金田的內臟和鋼絲一一牽線掛上,硬是讓他立了起來。在裡外對翻的身體下方,露出了折進身體裡的手指和雙腳,偶爾還會像青蛙彈跳似的輕輕動個幾下。金田還有意識,所以可以從眼神得知他的感受。他的眼中帶有畏懼,雖然流著淚,但三木知道那隻是因為神智恍惚的關係。再望了望成品,覺得金田臉上的鼻子和嘴唇似乎有點多餘,於是三木將臉部縱切開來,把皮膚和肌肉往後腦勺包過去,便露出了頭蓋骨。這下隻剩下包裹著意識和眼球的頭蓋骨了,還有表麵粘著一些嫌麻煩而沒削掉的牙齦等肉片藏書網。沒了眼瞼,嵌在眼窩裡的兩顆眼球直追著三木的一舉一動看。身體的部分可以靠天花板垂下的釣魚線支撐,但是頸部以上卻變成垂頭喪氣的模樣了。因為在裸露的頭蓋骨上方,並沒有能鉤住釣鉤的部分。於是三木在頭蓋骨頂端打上釘子。他知道就算釘子前端打進大腦裡也死不了的,所以他選了根長釘子。鐵錘每敲一下,金田的頭就因敲擊而搖晃。釘子大概敲進去一半之後,便綁上從天花板垂下來的細線,調整到他不會低著頭的角度固定住。至此,三木決定停手了。雖然無法眨眼睛,但金田的眼球總是濕潤的。他沒辦法說話,但是透過眼球轉動便能夠溝通,或者是輕微抽動著被反包在內側、露出身體下方的雙腳也足以傳遞情緒。金田這個全新的身形中,不見以往的窮酸相。這是一個從天花板垂吊下來的內臟聚合物。中心是宛如太陽一般紅色的塊狀物,正以一定的速度脈動著,將血液送至全身;切斷的血管很快便修複完成,覆蓋住全身;裸露在外的心臟散發著莊嚴的光芒。從金田隨身的物品,三木得知了他是附近的居民。挖好了坑,三木放下鏟子,走回屋子的方向。他得把金田的屍體搬出來才行。聽見鳥兒振翅的聲音。抬頭一看,一隻黑色的鳥停在屋頂上。林子裡樹葉落儘的樹木宛如枯骨,林木之間傳來烏鴉冷冷的眼神。屋子的後方,有一個倉庫,是從前住這裡的人留下來的。他用手指勾住門板上的凹陷處,使勁拉開。木門大概是蛀掉了,不這樣是打不開的。木拉門吱吱嘎嘎地往旁邊滑開,於是金田的手和腳出現了。手腳以外零散不好搬的部分,全被包進垃圾袋裡,這些東西之前三木便從地下室搬上來,放進這間倉庫裡了。金田的死因是地下室的老鼠。老鼠爬上金田內臟外露的身體,啃掉了心臟。久本真一和持永幸惠發現他不大對勁的那個時候,他早已斷氣了。三木正要把裝內臟的垃圾袋拖出倉庫。這時,他的眼角餘光看見某樣不熟悉的東西,於是他停了下來,有個什麼東西掉在一旁地上。三木拾起那樣東西。這不是他的,他想起剛才打開窗戶的時候覺得有奇怪的動靜。果然,有人來過這裡,千真萬確。他一向很相信自己的直覺。這裡偶爾會出現一些發現了三木的罪行、或者是覺得三木的舉止可疑而前來調查的人,他們在三木家附近悄悄地東探西查。他把這些人統稱為“訪客”。以前,曾經有一名年輕男孩來調查這棟屋子,那時候也有一種受到監視的感覺。那個人已經掌握到任何犯罪的證據了嗎?這樣的話,便不得不封口了。就跟之前那位一直調查屋子四周的訪客一樣。

举报本章错误( 无需登录 )
Tip:阅读页快捷键:上一章(←)、下一章(→)、回目录(回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