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亭驛中毒的使者及隨從大多數被及時搶救了過來,但還是有兩人因體弱毒深而死去。這件集體中毒的案子極大地震撼了皇帝,趙匡胤親下諭令,必須徹底追查清楚,案子仍然按慣例發交開封府,但卻多派了兩位堂官。程羽被點名負責問案,因未能捕獲宋行,隻得立即帶其父宋科上公堂訊問。程羽道:“老宋,你也是開封府的老公門,該知道事情的嚴重性。”宋科道:“小人能不知道麼?今日坐堂的堂官除了程判官,還多了兩位將軍。”他指的是坐在一旁聽案的殿前司指揮使皇甫繼明和侍禁田重。程羽道:“二位將軍是奉旨跟開封府一道辦案。宋科,快說你兒子宋行人去了哪裡?”宋科道:“小兒昨日被人叫出門,再也未回來過,小人實在不知道他去了哪裡。捕小人的官差說他昨夜勾結鬼樊樓的人拐賣婦女,小人從未聽過。”程羽道:“你倒是推得一乾二淨。本官知道你父子一向仇恨契丹人,你可知道宋行下毒毒害遼國、北漢使者一事?”宋科一直以為程羽問的是跟關於拐賣婦女的案子,至此方才知道驛館使者中毒一事,先是吃了一驚,隨即問道:“那些人都死了麼?”他這般回答,未免令旁人疑忌更深。程羽重重一拍桌子,道:“果然你也知情。可有旁人指使你這麼做?”宋科搖搖頭,道:“既然程判官早知道我父子深恨契丹人,又何來旁人指使?”程羽道:“那麼你兒子眼下藏在何處?”宋科道:“小的實在不知。”一旁田重道:“宋氏父子不過是小小的官吏,如何敢對使者投毒,幕後定有主使,須得立即動刑拷問清楚才事。”開封府大堂坐著兩名皇帝心腹大將監督問案,這是從所未有之事,程羽早備受壓力,聽田重明言,隻得命人取出刑具,將宋科雙腿夾上,喝道:“田侍禁的話你也聽見了,快些交代是誰指使你們父子這麼做的?”見宋科不答,便要抽出竹簽下令用刑。張詠跟同伴站在一旁,見狀忙挺身而出,道:“且慢。宋科年事已高,用大刑多半捱不過去。”田重道:“這老漢狡詐透頂,不用大刑如何肯招供?”張詠道:“即使宋科事先知情,可是被人叫走的是宋行,下毒的也是他,他才是破案的關鍵人物。眼下最要緊的捕到宋行,在這裡拷問宋科又有何用?”田重道:“不拷問如何能知道宋行下落?”張詠道:“宋行生在開封,長在開封,與契丹人並無恩怨。他之所以恨契丹人全是因為其父宋科當年深受契丹人侮辱,臉上刺下了這樣的大字,終身不能擺脫羞辱,由此可見宋行是個大大的孝子。何不給他一個機會?派人在城中四處張貼告示,告知若他肯來開封府自首,就赦免他父親的罪行。”田重冷笑道:“這如何使得?宋科也是謀劃者、知情者,僅此一條,他就是死罪。”寇準忽然插口道:“侍禁,你的話實際上是自相矛盾的。若宋科是謀劃者,那麼就沒有什麼人指使他。實際上,我看宋科也未必是知情者,不然他不會一開始就那般驚訝了。”田重道:“他明明問那些人都死了沒有。”寇準道:“這隻能說明宋科心中盼望那些人死去,但未必他就事先知道。他若真是田侍禁說的那般狡詐透頂,就該立即否認說不知道而已。可他沒有掩飾自己的恨意,恰恰說明他不知道發生了下毒事件。”田重無話可駁,氣惱不止,隻拿眼睛去看身旁的皇甫繼明。皇甫繼明咳嗽了聲,道:“既然如此,就按張詠說的辦吧,派人去張貼告示,隻要宋行投案自首,就釋放他父親宋科,不再追究。”田重大是意外,道:“皇甫將軍……”皇甫繼明正色道:“侍禁,官家要的是儘快知道真相,好向遼國交代。你我雖受官家差遣,卻是武將,不懂問案,案子的事還是交給開封府去做,我二人各自去辦擅長的事,去追捕宋行、安習、頭領那夥人,我負責陸上,你負責水上,如何?”一邊說著,一邊站了起來。田重無可奈何,隻得狠狠瞪了張詠幾人一眼,大聲道:“此案眾所矚目,還望程判官不要徇私。”程羽道:“是。案情若有進展,下官當派人飛報二位將軍。”送走二人,便命書吏發出通告,張貼全城大街小巷,準許宋行自首。這一招當真有效,到傍晚時,宋行一瘸一拐地步行來到開封府投案。程羽一直不敢離府,還將向敏中、張詠、寇準、潘閬四人也留在府堂,聞言不由得讚歎張詠料事如神,忙喝令升堂問案。那宋行被帶進來跪下,先問道:“家父人呢?”程羽便命人自獄中提來宋科,宋行本以為老父一定飽受酷刑,相見之下才發現完好如初,不由得又驚又喜,料來定是張詠等人從中使力,轉過頭去,向幾人點頭示意。程羽命人開了宋科手足枷鎖,道:“宋科,你兒子既已來投案,本官也履行諾言,你這就回家去吧。”宋科知道這一去就不一定再有相見之日,一時老淚縱橫,上前撫摸愛子的臉龐,問道:“當真是你下的毒麼?”宋行道:“不是。”宋科道:“嗯,為父也知道下毒不是你的做派。”轉頭向張詠幾人作了一揖,道,“還請各位查明真相,還我孩兒一個清白。”也不待眾人回答,即昂然下堂離去,再也沒有回過頭來。程羽重重拍了一下驚堂木,喝問道:“宋行,你可知罪?”宋行道:“不知。”程羽見他桀驁,便命道:“來人,先打他二十杖殺威。”刑吏上前剝下宋行衣衫,將他按倒在地,正要舉杖行刑,向敏中忽然叫道:“等一下!”指了指宋行後背和腰部,“潘閬,你看到他身上的傷了麼?”潘閬彎腰仔細查看一番,道:“雖然抹了金創藥,不過還是能看出新傷。”向敏中道:“你昨日是什麼時候去的都亭驛?”宋行道:“日落時分。”宋敏中道:“那麼你受傷當在那之後了。”回身稟道,“判官,宋行不是下毒的人。”程羽道:“你如何能知道?”向敏中道:“驛館晚飯時間在天黑之後,若是宋行下毒,那麼使者那些人該是昨晚中毒才對。而宋行昨晚身上受了這麼重的傷,走路都有困難,根本不可能在摸黑到驛館投毒。”程羽道:“宋行,你可有投毒?”宋行啞然失笑道:“當然沒有。這位向公子聰明絕頂,將經過情形都已經推斷得一清二楚了。”向敏中道:“不過你本人雖然沒有下毒,卻是難脫乾係。你昨日為什麼要去驛館?”宋行道:“我跟驛長很熟,時常去驛館玩的。”向敏中道:“那是以前的事。眼下驛館裡住有契丹人,你恨契丹人入骨,特意去那裡,一定是有所圖謀。”程羽道:“你是不是去驛館踩點,好讓你的同夥有機會下毒?下毒的人到底是誰?快說!”宋行道:“我根本不知道下毒之事。”寇準道:“這名冊上你的名字是最後一個,也就是說,在你之後再無外人進去過驛館,你的同夥是不是驛卒?你昨日去都亭驛,一定是去送毒藥的,是也不是?”宋行道:“不是。”程羽道:“昨日到今日當值的驛卒已被全部拘來開封府,你是要本官一個個帶來與你對質麼?”宋行道:“對質就對質,我又沒有投毒,怕什麼?程判官,你也算是個好官,真該好好收起刑訊逼供那一套手段,學學向公子、張公子幾位,用腦袋破案。你在這裡死命審我,下毒的真凶反而在外麵偷笑呢。”程羽大怒,又要叫人用刑。張詠忙道:“等一下!程判官不要發怒,我看他不像在說假話。宋行,我猜你昨日去都亭驛,一定是沒安好心,但你隻想為父報仇,情有可原。況且想做壞事與真做了壞事還是有很大區彆的,你想殺契丹人,但你沒有動手,你依然是不能被定罪。我相信你跟投毒無乾,不過你能解釋你背上的刀傷是怎麼回事麼?”宋行道:“就是昨夜喝醉了酒跟人打架,偏偏那人武功厲害,被他砍了兩刀。”張詠道:“很好。”轉頭道,“程判官,今晚可否將宋行借我一用?”程羽愕然道:“你說什麼?”張詠道:“這個人我今晚要帶走,明日一早再將他和真相一同送回來。”程羽呆了半晌,居然點頭道:“好。”命人給宋行手足上了重銬,卻不將鑰匙交給張詠,隻道,“你千萬要小心了,本官可是冒了大風險。”張詠笑道:“我知道,這個人既逃不得,也死不得,判官放心好了,我今晚不睡覺,親自守著他。”攜著宋行出來。向敏中幾人均不解其意,隻得跟在後麵。宋行身上有傷,又戴了刑具,甚是吃力,隻能一步一挪,行走得極為遲緩。張詠特意拉著他到開封府門樓下停住,道:“我得實話告訴你,昨日到你家去找你的頭領已經暴露了,雖然他僥幸逃脫,但昨夜禁軍捕到了兩名牙郎,救出了數名蜀女。劉刑吏恨頭領兩次綁架他女兒,親自動手用刑,那兩名牙郎抵受不住,已經供出了其餘老鴇及買家的名字,官府早晚要將這些人一網打儘。”宋行道:“那又如何?”張詠道:“你好歹也算是官府的人,吃著朝廷的俸祿,如何勾結鬼樊樓,做這等害人的勾當?我知道你是條硬漢,決計不會屈服在酷刑之下。不過你若肯告訴我你為何要勾結鬼樊樓,我就雇輛馬車載你,不讓你這般鐐銬鐺鐺地拋頭露麵。萬一被你父親看見,他心中豈不難過?”他這一攻心之術極是有效,宋行沉吟片刻,道:“那個,反正我是必死之人,告訴你無妨。我其實不知道頭領到底在做什麼,我隻是將獄中的一些不引人注意的青壯年犯人弄成假死的模樣,再運出去轉賣給他。”張詠道:“頭領販賣女子還能理解,他要這些個男子做什麼?”宋行道:“女子不過是供那些花錢藏進鬼樊樓的重犯取樂發泄用,但聽說那地方不小,還需要許多男子做苦力來勞作。可是你們……你們是如何查到我身上的?我是說在驛館投毒這件事前。”張詠便說了頭領曾假裝中間人以宋科發現的物證要挾寇準,後來又在船上被唐曉英記住了相貌。宋行十分驚奇,道:“這當真是巧上加巧了。我確實跟家父說過不如將能證實你無辜的物證先壓下來,頭領當時正好在場,這人太貪心,想來是他聽到後想從中漁利,所以去找寇準。不過也隻有你們幾個才能想到這其中的聯係。”張詠道:“你可心服?”宋行道:“服,心服口服。”嘿嘿笑了幾聲,道,“若不是你們幾個,怕是這些案子沒一個能真正水落石出的。”張詠便信守諾言,雇了一輛馬車,扶宋行上去,一路回來汴陽坊宅中。高瓊正在燈下獨自飲酒,見張詠押著宋行回來,驚愕萬分,迎上來問道:“你帶他來這裡做什麼?”之前他被關在浚儀縣獄時,宋行幾次三番指令手下獄卒加害,心中猶有芥蒂。宋行也十分好奇,問道:“你是要將我交給高瓊報仇麼?”張詠道:“當然不是。高兄,麻煩借你的刀一用。”高瓊也不知道他要做什麼,依言拔出佩刀遞過去。張詠命宋行站到燈下,揭開他衣衫,露出後背的傷口來,將佩刀分彆往腰部和背上的傷口比了兩下,笑道:“你們還沒有看出來麼?”潘閬道:“啊,傷了宋行的人就是高瓊!”高瓊忙道:“胡說,京師佩這種刀的人多得很,如何一定就是我?”張詠便將宋行牽到院中,令他背靠槐樹坐下,再用繩索將他連人帶銬綁在樹上,又撕下一片衣襟,塞入他兩個耳朵中,安排妥當,這才重新回來堂中,道:“京師佩這種刀的都是高級武官,確實不少,可人數也不多。這些人中,又有誰昨晚湊巧跟人動了手,又弄得一身血呢?高兄,你出手救那契丹韓官人本是好意,所以我也不想讓宋行聽到,可你如果再不對我們說實話,怕是紙就包不住火了。如今這件事鬨得滿城風雨,驚動天聽,你可不能為了對晉王儘忠再隱瞞下去了。”高瓊搖頭道:“我聽不懂你在說什麼。”張詠道:“那好,我來說。昨日安習命頭領找來宋行,其實不是要他去都亭驛投毒,而是讓他帶人去截殺那姓韓的。之所以選中宋行,是因為他本來就痛恨契丹人,一旦事敗,他有殺人動機,完全可以獨立承擔罪名。偏偏你知道了此事,不願意和談局麵就此破壞,所以暗中阻撓,傷了宋行,救了那姓韓的。這些契丹人帶的刀跟你都不一樣,無論如何砍不出宋行身上那樣的傷口來。”寇準道:“果真如此的話,高郎是做了一件大大的好事,為何不肯承認?”潘閬冷笑道:“寇老西還不明白,高瓊為何要讓張詠出麵將姓韓的交給禁軍?就是不想他讓人知道他插手了這件事。你早先猜到是晉王指使宋行下毒,如何現在猜不到是晉王指使宋行行刺?被晉王知道,高瓊還活得了麼?”寇準道:“可晉王為何單單要殺那姓韓的?”向敏中道:“那姓韓的一定是契丹人中官職最高的,是真正的首領,歐陽讚不過是個幌子。”張詠道:“不錯,當時我看到他圍著徐呂皮腰帶時就應該猜到的。晉王一直派人監視契丹和北漢人,應該早就看出來了,對不對?”高瓊道:“這隻是你們的推測,斷案要講實證。僅憑宋行身上的刀傷,你們無論如何牽扯不到我身上,更是跟晉王沒有半點乾係。”起身抬腳就要出門。張詠挺身擋在門檻前,道:“今晚可不能再讓你去晉王府通風報信了。”高瓊冷笑道:“你攔不住我。”潘閬道:“喂,他既然不肯承認,不如我們反過來讓宋行指認他。若是讓晉王知道高瓊就是阻止宋行劫殺韓官人的蒙麵人,他還活得過明日麼?”高瓊聞言頓住腳步,道:“這樣做對你們有什麼好處?你們不知內情,自作聰明,胡亂猜疑,若是挑起內訌,豈不讓外敵有機可趁?投毒的凶手尚未找到,你們死命跟我糾纏做什麼?”向敏中肅色道:“高郎這話什麼意思?”高瓊道:“當日契丹人將我救出浚儀縣獄,地道隻通到縣廨後的一處民居,京師當晚全城戒嚴搜捕,禁軍瞬間便追到地道出口,卻是一無所獲。你們有沒有想過,他們是如何帶著我在禁軍眼皮底下逃過了追捕?”向敏中道:“高郎自己是當事人,都不知道原因,我們又如何能猜到其中究竟?”高瓊道:“我當時被他們強灌了迷藥,人暈了過去。我說這些,是要告訴你們單憑韓官人、歐陽讚那些契丹人是做不到這些的,他們一定有很多奸細在開封潛伏了許多念,敵人遠比你們想象的要強大。眼下雖說在和談,可你我都清楚這和談的契機是怎麼來的,契丹人根本沒安好心。你們倒好,為了這起契丹人中毒事件窮追猛打,懷疑自己人,這不是內訌是什麼?”潘閬道:“你這些話,是刻意在為晉王辯解麼?”高瓊道:“不是辯解,而是這些政治上的事原本就複雜,目下被你們一瞎攪和,簡直要天下大亂了。”向敏中道:“那麼高兄覺得我們應該怎麼做?”高瓊道:“當然是丟開韓官人這件事,那姓韓的獲救後自己都不提半個字,可見內心有大鬼,你們糾纏下去也是白費力氣。眼下最要緊的就是要全力追查那投毒者。”張詠道:“高兄對這件事一點也不知情麼?”高瓊冷笑道:“我知道你在暗示什麼!你們覺得晉王會這般愚蠢麼?且不說他新喪王妃,之前他派我到博浪沙行刺北漢使者之事已經泄露,雖然被官家壓了下來,但他還會選這個時候再派人去驛館投毒麼?”張詠道:“難道高兄是在暗示驛館投毒其實是外敵的詭計,有意挑撥我們懷疑晉王?”高瓊道:“你們這般聰明,自己說呢?”寇準插口道:“高郎說得對,我們不該將懷疑的目光一直集中在晉王身上。目下朝廷與契丹、北漢議和進展順利,攻打南唐之意已露,正派人在荊湖造船,說不定是南唐所為,想以破壞和談來緩解危機。”高瓊道:“我早暗示過你們,那姓韓的契丹人來到汴陽坊是彆有用心,他若是老老實實地呆在驛館,又怎會讓人有機可趁?”正說著,忽聽見王嗣宗在門外高聲叫道:“張兄幾位在裡麵麼?有貴客到。”張詠忙趕去開門,王嗣宗領著折禦卿、王旦、劉念幾人進來,忽見院中槐樹下綁著一名男子,大是奇怪。張詠道:“他就是浚儀縣的宋典獄宋行。”劉念道:“啊,聽說是你一再要綁架拐賣我。”搶上去舉手要打。折禦卿忙道:“何勞娘子動手?”走近宋行,抬腳狠狠踢在他胸腹,宋行當即痛得大叫了一聲。張詠忙上前攔住,道:“將軍息怒,這裡可不能濫用私刑。幾位來這裡有事麼?”王旦道:“嗯,我和念兒的性命是張丈所救,今晚冒昧造訪……”王嗣宗因向知製誥王祐“行卷”剛剛認識了其子王旦,正有心巴結,忙道:“王衙門是特意來向張兄道謝的,正好嗣宗適才撞見他和折將軍在坊門打聽張兄住處,我便領了前來。”張詠道:“舉手之勞,何足掛齒?幾位請裡麵坐。”引著幾人進來,又將向敏中諸人一一介紹。王旦道:“其實除了這位高郎之外,你們幾位上次都在樊樓見過。”潘閬道:“不對,應該比那更早,當日王衙門在博浪沙博浪亭中,還有一名女子。”王旦麵色一紅,道:“那個……”劉念卻甚是爽快,道:“當日在博浪亭中的女子就是我。不瞞各位郎君,王郎是名門公子,我卻是小吏的女兒,王相公不準我們來往,所以隻好偷偷相會。”眾人見她毫不遮掩,大有男子之風,她情郎王旦倒是忸怩作態,局促不安,正好反了過來,無不暗暗稱奇。折禦卿道:“折某今晚一是陪同王旦,二來也是代我外甥劉延郎來向幾位表示感謝,多謝你們及時解毒,救了他和手下的性命。”張詠道:“這全仗潘閬醫術高明。”潘閬道:“不過是適逢其巧而已。可惜我身上帶的解毒丸太少,中毒的人又太多,不得不用了一大桶水化掉藥丸,藥力太淺,才不幸有幾人死去。”王旦又再三道謝,便起身告辭。劉念遲疑道:“頭領尚未捉住,我不能回家,也不想再去折將軍府上借住,想留在這裡,可以麼?”唐曉英正在一旁侍奉茶水,忙道:“當然可以。娘子,全虧你當日機靈叫喊呼救,才救了我性命,我還一直沒能向你道謝。”劉念這才知道唐曉英就是上一次遭綁架後被劉延郎、折禦卿意外救出的女子,又驚又喜,道:“如此,你我當真是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了”王旦見此,也隻能同意女伴留下。送走折禦卿、王旦二人,唐曉英便自行領著劉念到自己房中歇息。潘閬道:“外麵的宋行要怎麼辦?”張詠道:“先將他在那裡綁一夜,明日一早再送去開封府不遲。我本以為投毒跟晉王有關,高兄多少會知情,所以才帶宋行回來,想用他背上的刀傷未必你就範。不過適才高兄一番話確實有道理,晉王既已派宋行刺殺韓官人,又何必再多下毒之舉?我答應明日一早要將真相交給程判官,眼下投毒一案毫無線索,這可要如何是好?”向敏中道:“不如我們明日一早先去驛館,北漢人、契丹人數目不少,我們挨個訊問,也許能發現有用的線索。小潘,明日還要請你一道前去,查驗那些人到底是中的什麼毒。”潘閬道:“這是自然。”忽聽得門外有人叫道:“高瓊人在裡麵麼?”高瓊忙趕去應門,片刻後匆匆回來,攜了佩刀,道:“晉王派人急召我回晉王府。你們放心,投毒這件事我一定會向晉王當麵確認,給你們一個交代。”張詠道:“如此,便多謝了。”高瓊趕回晉王府,侍衛徑直帶他來到地牢中。裡麵侍衛環布,點了許多燈籠,亮如白晝。高瓊見晉王正坐在燈下,雙目微閉,不知在沉思什麼,忙上前行禮,道:“大王如何來了這等汙穢之地?”趙光義道:“你來了就好,本王帶你去見一個人。”親自提了盞燈籠,來到最裡間的囚室。裡麵有一名男子站立在房中的兩根石柱之間,手足被鐐銬成大字形鎖住,頭垂在胸前,散亂的頭發遮住他的臉,完全看不清麵孔。趙光義命侍衛儘數退出,示意高瓊將牢門掩上,這才道:“你看看他是誰。”高瓊道:“是。”接過燈籠,舉到那男子麵前,他正好抬起頭來,笑道:“高瓊,咱們又見麵了。”高瓊吃了一驚,那人竟是他一直苦苦追索不得的林絳,一時大惑不解——林絳逃入邢國公宋渥府中已是確事,他又如何落入了晉王之手?若說是宋渥主動將他交給了晉王,可既然契丹人知道林絳人在邢國公府,一定會派人密切監視,宋渥又如何能將他帶出府外?今日宋渥倒是帶著妻兒家眷來晉王府拜祭了過世的晉王妃,或許是那時候將林絳押進了晉王府?宋渥當日私縱故人之子林絳逃走,被官家知道後是殺頭重罪,林絳如今又是南唐使者身份,宋家更有通敵賣國嫌疑,以宋渥立場來看,殺死林絳、碎屍匿跡才是最好的選擇。他既然將林絳交出,當是已經知道了傳國玉璽一事,可為何不交給他的女婿當今大宋皇帝,或是他女兒當今宋皇後,抑或是他的嗣孫皇二子趙德芳,而是偏偏要交給晉王呢?莫非他知道隻有晉王從高瓊口中知道了傳國玉璽?可林絳一直以為高瓊是朝廷的人,並不知道他其實是晉王的下屬啊。這裡麵關節太多,高瓊一時難以明白,也不敢多問,隻退到一旁,靜靜等趙光義示下。趙光義道:“林絳,你一定要見高瓊,本王已經派人叫他來了,你有什麼話要對他說麼?”林絳道:“不,我是有話要對大王說,叫高瓊來,是想讓他從旁作證。”趙光義道:“高瓊是本王最心愛的下屬,難得你也信任他,現下你可以說出傳國玉璽在哪裡了麼?”林絳道:“我願意將傳國玉璽的下落告知大王,也心甘情願讓大王殺了我,或是將我交出去,讓我被當眾處死。不過我有個條件,我還有大仇未報,希望大王在我死後能為我複仇,殺了我的仇人。”趙光義道:“這應該不難,你仇人是誰?”林絳道:“南唐國主李煜,他昏聵無能,偏信奸人,中了你們皇帝的反間計,新近殺了我養父林仁肇。”趙光義道:“南唐滅亡指日可待,國主李煜也活不長久,好,本王答應你,若是李煜不以身殉國,無論是投降還是被俘虜,我都會替你殺了他。快說傳國玉璽在哪裡?”林絳搖搖頭,緩緩道:“除了李煜外,我有世上還有一個更大的大仇人,就是大王的皇兄、當今大宋皇帝趙匡胤,他不但殺死我全家,還設計害死了我養父。”趙光義勃然色變,大怒道:“你敢戲弄本王!掌他嘴!”高瓊微一遲疑,便上前往林絳臉上重重扇去,左右開弓,打了十來下,直打得他麵腮腫得老高,滿嘴吐血。趙光義見高瓊停手,喝道:“本王沒叫你停手,你如何敢停?”高瓊道:“是。”正待上前繼續扇林絳耳光,他忽爾吐出一口鮮血,哈哈大笑了起來。趙光義道:“你笑什麼?”林絳道:“大王,我說的可是傳國玉璽,‘受命於天,既壽永昌’的傳國之寶,自秦代以來,就是天下豪傑夢寐以求的東西。秦始皇嬴政、漢高祖劉邦、漢武帝劉徹、魏武帝曹操、隋文帝楊堅、唐太宗李世民,這些蓋世英雄的手全部在上麵撫摸過。大王雄才大略,龍行虎步,將來必登大寶之位,若有傳國玉璽在手,那可就再也不是什麼白板皇帝,聲名不但遠遠超過你的皇兄,還能與秦皇、漢武、隋帝、唐宗並列青史。”林絳說的確事實,無論誰聽見“傳國玉璽”四個字,都會怦然心動、悠悠神往,何況它近在眼前、唾手可得,是絕大的誘惑。可是他開的條件又太大,這分明就是一對矛盾。林絳笑道:“大王當日也曾參與陳橋兵變,該知道大宋江山是怎麼得來的,強取豪奪,欺負孤兒寡婦,這等不光彩之事連令兄這樣厚臉皮之人都不好意思多提。”趙光義怒道:“我皇兄繼承皇位,是承天應命。你好大膽子,敢說這種大逆不道的話。”林絳冷冷道:“大逆不道不是我,正是你們趙氏兄弟。什麼點檢作天子,不過是家父當日為陷害有意殿前都點檢張永德故意散布的流言,想不到扳倒了張永德,倒讓你大哥鑽了空子。若果真是承天應命,你大哥為何要在登基後殺了稱天象該當趙氏作天子的苗訓?又為何要儘捕天下精通天文術數之人,或關或殺?分明是怕他們再去對旁人稱該當某某作天子。大宋立國不正,舉世均知,但如果大王能拿出傳國玉璽來,不但可以順利登坐大寶,而且天下人均知道大宋原來是真正的受命於天,再無話可說。我開的這個條件,不但是為大王,也是為大宋的萬代基業著想,一點也不過分。”趙光義恨恨瞪著林絳,眼睛幾乎要冒出火來,過了許久,才一字一句地道:“本王不能答應你後麵這個條件。”林絳道:“那麼我也不能將傳國玉璽的下落告訴大王。大王儘可以跟契丹人一樣,命人對我施以酷刑,看有沒有法子能令我開口。”趙光義道:“好,那麼本王就如你所願。高瓊,這個人交給你,我要你用嚴刑撬開他的嘴,問出傳國玉璽的下落。”高瓊躬身道:“遵命。”林絳道:“大王難道不想親眼目睹傳國玉璽的模樣麼?雖說玉璽在王莽篡權時被摔破了一角,可經高手匠人用黃金鑲補後,照樣能在黑暗中發光,那可是受命於天的祥瑞之光。”趙光義驀然想起皇兄趙匡胤的新畫押來,那缺了一角的方框,不正是傳說中傳國玉璽的模樣麼?他一時頓住腳步,心中矛盾不止,半晌才回過身來,招手叫過高瓊,道,“你有把握能從他口中問出傳國玉璽的下落麼?”高瓊道:“一點把握也沒有。這個人本來就是條硬漢,而今又存必死之心,無論如何拷打,他都不會開口的。”林絳笑道:“不枉我們曾是獄友,到底還是了解我多些。”高瓊也不理睬,道:“大王,林絳居心叵測,其心可誅,不如由屬下立即殺了他,雖然問不出傳國玉璽下落,可其他人也照樣得不到。大王是本朝唯一的王,將來必登大位,何需那傳國玉璽?”見趙光義不答,便拔出刀來,架在林絳頸中,隻需一個動作一個眼神,便要割斷他的喉嚨。林絳道:“就算你殺了我,未必就沒有其他人知道傳國玉璽下落。後周廢帝柴宗訓被大宋皇帝派人下毒害死,就是與傳國玉璽的傳聞有關。大王難道不知道麼?”趙光義沉吟片刻,示意高瓊收起佩刀,道:“本王不能答應你的條件,不過你可以另外開個條件,天底下本王辦不到的事也不多,你儘管開口。”林絳道:“大王既有誠意,我也不能不識抬舉,請大王命高瓊退下,我有話要對大王一個人說。”趙光義便擺手命高瓊退出囚室,道:“現下隻有我們兩個人,你有話不妨直說。”林絳道:“我的條件不能改,但是我能等。”趙光義愕然問道:“什麼意思?”林絳道:“大王不肯答應我的條件,自是顧念兄弟手足之情。可若是將來有一日,你們兄弟情分不在,你的皇兄要奪去你的王位,立他的親生兒子為太子,大王又待如何?”趙光義愣得一愣,才道:“果真如此,本王自當儘心竭力輔佐新太子。”林絳笑道:“大王這可不是心裡話,這裡又沒有旁人,何須見外?我的意思是,大王現在不肯答應我的條件,但未必將來不會,我願意等。在那之前,我擔保不會有人發現傳國玉璽的秘密。”趙光義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拂袖出來囚室。高瓊還在外麵候命,忙迎上來問道:“大王要如何處置林絳?”趙光義道:“還能怎麼處置?當然是要嚴刑訊問。不過你不必再管這件事了,派你拷問犯人也實在有些難為你。”高瓊道:“是,多謝大王體諒。既然大王已經尋到林絳,屬下也沒有必要再去汴陽坊監視張詠幾人,請大王準許屬下回來晉王府隨伺大王。”趙光義道:“暫時還不行。張詠幾人聰明絕頂,你忽然不再回去,豈不是令他們起疑?實話說,今日邢國公宋渥將林絳裝扮成女眷帶來晉王府,本王自己也沒有想到。”高瓊道:“邢國公可知道林絳手上握有傳國玉璽的秘密?”趙光義道:“邢國公什麼也沒有說,不過林絳稱自己已經告訴了他。”高瓊愈發糊塗,道:“屬下不明白。”趙光義道:“你不明白邢國公為什麼要將林絳主動交到本王手上麼?哼,本王已經知道人在他府上,他當然也可以不交出來,抑或交給彆人,不過宋渥到底還是幾朝國戚,見識非同一般,他這是學管仲、鮑叔牙左右逢源之計呢。”管仲、鮑叔牙是春秋時期齊國人,與召忽是至交好友,三人均是滿腹經綸,有匡世濟民之才,發誓要合力輔佐齊國。當時齊國國君齊襄公荒淫暴虐,國無寧日,民生日貧,兩位王子公子糾和公子小白為了避免迫害,一個跑去魯國,一個跑到了莒國。管仲遂決意由鮑叔牙去追隨公子小白,自己和召忽趕去輔佐公子糾,這樣將來無論哪位王子當上國君,三人均是進退有路、立於不敗之地。果然後來公子小白和公子糾爭權,小白當上國君,成為春秋五霸之首的齊桓公,出兵逼死公子糾,還要殺死管仲。鮑叔牙大力舉薦管仲之才,並表示願意讓線,齊桓公遂任命管仲為相國,在其輔佐下一匡天下,九會諸侯,成為了中原的霸主。高瓊雖然讀書不多,但管仲、鮑叔牙的故事還是聽得爛熟,之前龐麗華就常常說起這段故事,這才恍然大悟——宋渥此舉可謂高明之極,若是宋皇後占到上風,將來其嗣子趙德芳即位,他是皇後生父,無論如何都不會失寵。若是晉王得勢,那麼宋渥預先埋下的伏筆可就是關鍵一招,即使保不住女兒的太後名份,卻能保住宋家永久的富貴榮華。趙光義心中也是頗為得意,宋渥此舉隻能證明他預料到宋皇後一方勢單力孤,難以成事,將來最有可能的即位還是他晉王,不得不搶先來討好。不過這些話不能公然告訴下屬,便擺擺手道:“這裡沒你的事了,你去吧。”高瓊道:“是。另外還有件事屬下未及稟告,今日都亭驛遭人投毒,浚儀縣典獄宋行因昨日去過驛館,被懷疑成投毒者,開封府捕了他父親,發出告示準他投案,傍晚時,他當真來了府衙自首。”趙光義聞言大是生氣,道:“瞧瞧安習是怎麼辦事的,一點小事都辦不好,找來當刺客的人竟出麵自首了,他居然還忙著去拐賣什麼婦女。若宋行被認定下毒,屎盆子豈不又要扣在了本王頭上?”高瓊忙道:“大王放心,張詠、向敏中幾人已經證明投毒與宋行無乾。不過安習為人貪婪,做了不少傷天害理的事,壞了大王名頭。而今官家親下諭旨,命禁軍和開封府全力追捕,務必捉拿他歸案,大王何不將他交出去?”趙光義大是生氣,道:“安習死不足惜,可他是本王手下,若是有人追捕就得將他交出去,本王的麵子往哪裡擱?日後還有誰肯替我做事?你也是本王下屬,為何反而說出這種話?”高瓊道:“是,屬下多嘴。”趙光義道:“你是不是因為本王之前沒有派人營救你出獄,心中一直有怨?”高瓊慌忙跪下道:“屬下行刺前便已經將生死置之度外,能有命活到今天全仗大王恩德,如何敢有半句怨言?隻是安習鬨得滿城風雨,民怨極大,屬下擔心大王聲名受他連累,才多了一句嘴。”趙光義怒氣稍平,道:“嗯,不是就好。你起來,去飛騎營選幾個妥當的人,化裝成獄卒,去府獄中做掉宋行,免得再生事端。”高瓊生怕趙光義起疑,不敢提宋行人正在汴陽坊中,隻應道:“是,這件事屬下自會辦得妥當。”回來汴陽坊時,早已過了三更,宅邸中雖有燈光,卻是靜悄悄的,大約眾人已各自回房睡下。高瓊見大門沒有關嚴,便伸手去推,果然沒有閂緊,是刻意為他留了門。卻見院中槐樹下正蹲著一人,聽見他進來,慌忙轉過頭來。二人儘皆呆住。張詠並沒有睡下,正在堂中翻書,聽見推門聲,問道:“是高兄回來了麼?”高瓊應道:“嗯。”張詠道:“你進來,我一直在等你,有話問你。”高瓊道:“好。”張詠性急,一邊說著,一邊放下手中書本,快步走到門檻邊,道:“高兄,我記得你提過……”忽見高瓊正手拿一柄切肉尖刀站在槐樹下,不由得一愣,問道:“你在做什麼?”高瓊明明聽到張詠在招呼自己進去,料不到人卻已經出來,一時措手不及,道:“我……這個……”張詠忙搶到院中,卻見被綁在樹上的宋行頭歪在樹上死去,胸前中了兩刀,血染紅了上半身,眼睛瞪得老大,驚恐之色凜凜如生,似乎完全不能相信所發生之事。張詠大叫了一聲,道:“你居然殺死了宋行滅口!這可真是想不到。彆動,你彆再想逃。”上前奪下高瓊手中的尖刀和腰間的佩刀,將門閂好。向敏中已披衣出來,見狀很是吃驚,問道:“怎麼回事?”張詠道:“高瓊殺了宋行。”向敏中俯身探了一下屍首鼻息,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張詠道:“就在剛才。我聽見他推門進來,趕出來時他正舉著尖刀站在這裡。”還要去找繩索來綁住高瓊。向敏中忙道:“張兄既然聽見高瓊剛剛進來,人就不是他殺的,宋行身子已冷,死了好大一會兒。況且,這殺人的尖刀是廚房裡的,高瓊要殺人,隨身就有佩刀,怎麼會先繞去廚房取刀呢?時間也來不及。”張詠趕到廚房一看,果見少了一把切肉的刀,這才出來問道:“到底怎麼回事?尖刀怎麼會在高兄手裡?”高瓊見向敏中一眼就看出破綻,自知難以瞞過,可為了保護那個人,還是不得不自承罪名,道:“是我殺了宋行。你們也知道晉王找人派他行刺姓韓的契丹人,我從中阻撓傷了他,我雖然蒙了臉,還是擔心他會認出我來,所以……”向敏中道:“那麼你從哪裡得來的尖刀?”高瓊道:“我先翻牆進來,到廚房取了尖刀刺死宋行,然後去開門,假意是剛剛進來的樣子。”張詠道:“你為何要如此大費周章?”高瓊道:“嗯,因為今晚劉念娘子也住在這裡,她又與宋行有仇,我想如果用宅子中的刀的話,也許可以嫁禍到她身上。”張詠道:“這可不是你高瓊的風格。”高瓊道:“怎麼不是?可彆忘了我曾冒充彆國刺客去博浪沙行刺。”向敏中道:“宋行雖然手足被綁,不能動彈,卻是能叫能喊,瞧他死時的表情,分明是一個他根本料想不到的人突然出手殺了他。你在浚儀縣招供是契丹刺客後,宋行幾次要加害你,他知道你恨他,見你走近他身邊,難道會不加提防麼?起碼要出聲問上一句你想做什麼。”張詠道:“這確實是個大大的疑點,今晚大夥兒散了後,我人一直在堂中,沒有聽見宋行說話。”高瓊道:“宋行要害的是契丹人,並不是我高瓊,我二人並無任何私人恩怨,我們大夥兒都很清楚這一點。況且他知道我臨時住在這裡,走來走去很正常,當然不會提防了。”向敏中道:“就算你說的是真話,可是以你的精乾,殺人後該先處理凶器,比如將刀擦淨後放回原處,再做出剛進來的樣子,為何你等不及這一步呢?”高瓊道:“我隻是殺了人後有些著慌,匆忙之間沒有想起這些。”向敏中道:“張兄相信他的話麼?”張詠道:“前麵的話聽起來倒也合情合理,隻有最後一句不信。”潘閬等人已聞聲出來,聽說宋行在眼皮底下被殺,不由得跌足歎道:“這下糟了,要犯死在這裡,咱們個個難逃乾係。”高瓊道:“各位放心,我自會跟你們去開封府認罪,一切後果由我高瓊一人承擔。”向敏中搖頭道:“人不是你殺的,你一定是看見了真凶,想要庇護她,才有意將罪名攬在自己身上。是唐曉英對不對?”高瓊道:“不,就是我殺人。”張詠倒是吃了一驚,道:“怎麼會是英娘?我還以為是……”他沒有說完,但旁人均知道他心目中的凶手是劉念。向敏中道:“我也想不到,不過高瓊如此拚命庇護,那個人一定是英娘。”按照律法,命案要由官府人員到場驗屍後才可移動。向敏中見女使聞聲趕出,便命她去告知巡鋪卒,去請開封府派人來。那女使本睡眼惺忪,懵然不知發生了何事,忽聞聽院中有人被殺,登時瞪大雙眼,臉色煞白,看也不敢多看死人一眼,哆哆嗦嗦走過槐樹,一腳跨出門檻,飛一般地去了。張詠卻不願意相信是唐曉英所為,道:“宋行販賣獄中罪犯,這次無論如何難逃死罪,英娘又沒有直接跟他結怨,何必要多此一舉殺他?”寇準道:“英娘確實沒有理由要殺宋行,還是劉家娘子嫌疑更大些。她會不會是故意留下,為的就是要殺宋行?”向敏中道:“劉念是老公門之女,很清楚宋行人頭落地是早晚之事,根本無須自己動手。況且她正與王旦熱戀,情郎出身顯赫,她還正因為出身卑微而遭王父微詞,如何又會莫名卷入殺人案令情郎難堪呢?”張詠道:“有道理。高瓊,你還是坦白交代,倒底誰是凶手,彆讓大家費神亂猜了。”高瓊道:“我說了就是我殺人,你們又不信。”他越是這般說,張詠越是疑心,道:“難道真的是英娘?”潘閬道:“英娘和劉念現在還在房中沒有出來,會不會有事?”張詠忙趕來後院叫道:“英娘,劉家娘子,你們醒了麼?”隻聽見唐曉英“嗯”了一聲,問道:“張郎有事麼?”劉念也道:“不是才半夜麼?”張詠道:“沒事,沒事就好。”回來堂中坐下,高瓊仍然堅承是他所為。等了一會兒,女使領著幾名巡鋪卒進來。士卒看過屍首,不敢擅動,隻守住大門,不放人出去,再派人去開封府報官。潘閬道:“外麵出了事,英娘依舊躲在房中不肯出來,分明是心中有鬼,她不善於掩飾,怕我們大夥兒從她身上看出破綻。”張詠很是惱怒,道:“到底是怎麼回事?你給大家說清楚。”高瓊道:“我已經說得很明白,是我殺了宋行。”向敏中道:“你不肯說實話,既幫不了英娘,也害了你自己。”高瓊搖搖頭,道:“這是我自找的。”一直等到天亮,才見到開封府判官程羽率大批差役到來。他大概未曾睡好,眼睛中滿是紅絲,一進來狠狠瞪了張詠一眼,便命人驗屍,記錄下現場情形。那老仵作姓錢,將屍首自樹上解下來,解開衣衫,略略一看便道:“凶手是女子。”張詠忙問道:“仵作如何知道?”錢仵作道:“死者胸腹上一共紮了兩刀,入刀並不深,從傷口和凶器上的痕跡均能看出來。這尖刀雖隻是普通的廚房用具,卻因日日使用,磨礪得鋒銳異常,以男子手勁,當可紮入肺腑。”潘閬道:“高瓊是習武之人,更不可能隻捅得這麼淺了。你還有何話可說?”高瓊道:“我自認武藝不弱,出刀能準確拿捏分寸輕重,隻要殺得死人,何必分深淺?”程羽這才知道高瓊已經自認殺人,問道:“這到底怎麼回事?”潘閬便將一切經過如實講了出來,連眾人懷疑唐曉英才是真凶也一並說了。程羽見唐曉英與劉念攜手出來,問道:“當真是英娘殺人麼?”唐曉英搖搖頭,道:“我跟宋典獄無冤無仇,為何要殺他?”程羽道:“嗯,向敏中他們幾個懷疑你是殺人凶手,也沒有任何實證,僅僅是因為他們知道高瓊喜歡你,明明不是他殺人,他卻要死認殺人罪名,所以他們認定他是在袒護你。英娘,你也是個豪爽的女子,當真願意看到旁人為你擔罪麼?”唐曉英冷漠看了高瓊一眼,道:“他不是旁人,是我的仇人。”程羽道:“那好,雖然沒有人證證明是唐曉英殺人,但屍首物證卻能證明是女子所為。來人,將唐曉英和劉念都鎖了。”高瓊忙道:“分明是我殺死宋行,程判官切不可冤枉好人。”程羽道:“你是仗著你是晉王身邊的人,認定本官不敢動你麼?袒護凶手,知情不報,一樣是重罪。來人,將高瓊也鎖了。”差役一擁而上,取出鎖鏈,分彆往三人頭上套去。劉念驚呼一聲,道:“你們這是要做什麼?”唐曉英忙道:“等一下!”程羽揮手止住差役,道:“英娘若肯老實認罪,本官可以考慮赦免高瓊。”高瓊不悅地道:“程判官,你這是在當眾誘供。”程羽也不理他,道:“如何?”唐曉英見勢不可轉,隻得咬牙承認道:“是我做的,是我殺了宋行,跟劉念和高瓊無關。請判官放了他們二人。”程羽道:“好。”命差役隻鎖唐曉英一人,道,“這件案子已經審結,將屍首發還家屬,犯人押回府獄。”高瓊還要再辯,唐曉英朝他搖搖頭,他便沉默了下來。原來高瓊昨晚進來院中時,正見到唐曉英握著尖刀捅入宋行腹中,他吃了一驚,唐曉英聞聲轉頭也吃了一驚。正好張詠在堂中聽見推門聲問話,高瓊便不再遲疑,上前奪下尖刀,低聲囑咐唐曉英趕快回房裝睡。隻是他自己還來不及處理凶器,便被趕出來的張詠撞見,無可奈何之下,隻得自己認下殺認罪名。不想向敏中精細過人,接連指出多處破綻,以致眾人無論如何不肯相信他殺人,反而因他的態度懷疑到唐曉英身上,這實在是始料不及的事。錢仵作一直蹲在屍首旁邊,反複拿著凶器尖刀往傷口上比來比去,聽程羽下令結案,忙起身道:“請判官等一等,這屍首還有些疑問。”程羽道:“什麼疑問?”錢仵作道:“屍首上的兩刀不是同時刺的。”程羽不滿地道:“同一把刀刺出兩刀,當然有先有後,怎麼會同時刺呢?你是老公門,怎麼說這樣的胡話?”錢仵作道:“小人不是這個意思。判官請看,這上麵的一刀應該是致命傷,刃處皮肉翻卷,創口有凹凸不平的痕跡,也流了許多血。但下麵這一刀肉色乾白,沒有血萌,血跡大多是上刀傷創口順流下來的,並非從下刀傷創口中流出。”程羽道:“這是什麼意思?”向敏中道:“我明白了,錢仵作的意思是,上麵一刀是致命傷,殺死了死者,捅下麵一刀時宋行早已經死去多時,人一死,軀體不會再對外力傷害有任何反應,即使刀刺入體,皮肉不會收縮,傷口也不會有血滲出。”程羽道:“若是唐曉英第一刀就已經捅死了宋行,擔心他不死,又接著捅了第二刀呢?”錢仵作道:“如果是那樣,下麵那處創口也應該有大量血流出,因為人死後不會那麼快就凝固住血液。”向敏中道:“高瓊既是為了庇護英娘,那麼英娘下手一定就是在高瓊進門的時候,是也不是?”高瓊見事情忽起轉機,忙道:“是。我推門進來的時候,正見到英娘捅出一刀。”程羽斥道:“你之前做過偽證,不治罪已經是格外開恩,你的證詞不予采信。”向敏中道:“那好,不必有高瓊的證詞也能完整還原昨晚的情形。高瓊進門後,張詠趕出來迎接,發現他手中拿著尖刀站在槐樹下,這應該是他剛剛接過尖刀,遣走英娘,還沒有來得及想好如何應對。”張詠道:“不錯。當時高瓊看見我完全愣住了,他是沒有想到我會一邊叫他快些進去,一邊又自己趕了出來。”向敏中道:“我出來後立即探過宋行鼻息,發現屍體已完全冰冷,死了已經有好一陣子了,所以才立即懷疑高瓊不是真凶。如此推斷起來,英娘也不是真凶,她來殺的隻是個已經死了的宋行。”程羽道:“英娘來到槐樹下時,難道沒有發現宋行已經死了麼?這實在不合情理。”唐曉英道:“他歪著頭靠在樹上,我心裡很亂,沒有看得分明,就直接捅了他一刀。他的頭突然轉過來,瞪大眼睛看著我,好可怕……”程羽道:“英娘是承認你來殺宋行的時候,他還活著麼?”高瓊忍不住道:“不對,我親眼看見英娘出手時雙手握刀,若宋行當時還活著,如何不驚叫出聲?”向敏中道:“這應該隻是英娘出刀時帶動了屍首,宋行頭轉了過來。”錢仵作道:“還有一處很大的疑點。判官請看,死者身上兩處傷口的形狀均與凶器刀口符合。再看這柄凶器,隻在刀尖處兩寸的地方有一處淺痕,這應該是第二刀時留下的痕跡,來不及拂拭就已經事發。”向敏中立即看出了關竅,道:“隻有第二刀,但第一刀的痕跡去了哪裡?”錢仵作道:“不錯,這位郎君好眼力。”程羽道:“若是湊巧第一刀和第二刀的痕跡重疊了呢?”錢仵作道:“若第一刀也是隻到兩寸之下,那麼就不該致命。”張詠見程羽還是一頭霧水,便道:“還是我來明說吧,錢仵作的意思是,這件案子應該有兩個凶手,但凶器是同一把尖刀。第一名凶手先從廚下取了尖刀,悄悄來到院中,出其不意地殺了宋行……”錢仵作道:“這凶手是女子,力氣甚弱,所以入胸不深,她又將刀往裡麵推了一下,這才殺死了死者。”張詠道:“凶手殺死宋行後,擦洗乾淨血跡,將刀送回原處。第二名凶手,就是英娘,不知道宋行已死,又悄悄來到廚下取了尖刀,趕來殺人,正好被高瓊撞見。後麵的事大夥兒就知道了。”程羽雖覺合情合理,卻依然難以置信,向敏中又從廚下雜物堆中找出來一塊帶血的抹布,他這才無話可說,便道:“既然真凶不是唐曉英,那麼一定是劉念了。”劉念很是生氣,道:“如何一口咬定凶手是我?”程羽道:“凶手明明是女子,這裡除了你和唐曉英,還有彆的女子麼?你既有動機,又有膽識,還莫名其妙搖留宿在這裡,不是你是誰?”下令以殺人罪逮捕劉念,以褻瀆屍首罪逮捕唐曉英,一道押回開封府定罪。高瓊大是心急,正欲回開封府找晉王出麵營救。向敏中拉住他問道:“是不是你答應了英娘要為龐麗華報仇?”高瓊道:“什麼?”向敏中道:“當日英娘沒有殺你,反而向你下跪叩首,可見你們之間有了某種新協議。也許正是因為如此,英娘才要殺了宋行,好保護你。她殺人的動機,正跟你起初對我們聲稱的一模一樣。”高瓊驚訝之極,道:“你說英娘為我殺人?”向敏中道:“除此之外,我實在想不出有彆的理由。”高瓊原先自承殺人,隻是本能要保護唐曉英,從未往深裡想過她的動機,至此得向敏中提醒,才算會意過來——唐曉英確實求了他一件大事,她大概聽到眾人對話,知道宋行行刺韓姓契丹人時被高瓊所阻,若是被宋行認出來,再被晉王知曉是高瓊從中作梗,他便有性命之憂,她為了要保護他,才冒險殺人。至於宋行已先被劉念殺死,則是她所不能預料——他也知道唐曉英最終的目的還是要讓他有命活著完成那件事,可想她居然肯為自己殺人,還是忍不住心潮澎湃,激蕩不止。向敏中見高瓊癡癡發了一陣呆,便牽馬出門,料到他是要去找人營救唐曉英,不由得搖了搖頭。張詠道:“咱們還是趕去都亭驛吧,沒見到程判官臉都快綠了呢。”剛出大門,正遇見李雪梅快馬馳來,忙迎上去問道,“娘子有事麼?”李雪梅道:“我適才見到英娘被開封府的人帶走,出了什麼事?”張詠歎了口氣,道:“這事說來話長,回頭有空再跟娘子細說。”李雪梅忙道:“我找張郎有點事。”向敏中便道:“我們幾個先去驛館,張兄稍後趕來不遲。”張詠道:“是。”引著李雪梅進來坐下,道,“娘子臉色很差,近來很辛勞麼?”李雪梅卻隻是垂首沉默,過了許久,忽而嚶嚶哭了起來,張詠一時手足無措,也不知道該如何是好,隻能悶悶陪坐在一旁。李雪梅哭了一會兒,才低聲道:“晉王要娶我做侍妾,我……我該怎麼辦?”張詠先是吃了一驚,隨即正色道:“娘子既不願意,直接拒絕晉王便是。”李雪梅道:“誰能拒絕晉王?誰又敢拒絕晉王?阿爹已經滿口答應了。”自古以來,婚姻大事都是父母致命媒妁之言,既是李稍已經答應,那便是鐵板釘釘的事了。張詠一時無語。李雪梅忽道:“張郎,你帶我走好不好?”張詠道:“什麼?”李雪梅道:“你帶我走,你不是最喜歡浪跡天涯麼?你帶我一起去。我們一起去望海樓。”望海樓號稱“萬卷藏書樓”,即是耶律倍封東丹王時所建,位於遼國境內大望海山的絕頂高峰。其山掩抱六重,種種奇勝,峻拔摩空,蒼翠萬仞,是天下愛書人最向往的景觀。張詠一時呆住,半晌才道:“不,我……我不能……”他行走江湖,誅殺過不少欺壓百姓的凶徒,為人處世,也向來乾脆,均是一意立決,驀然有個美貌女郎站在他麵前,懇請他帶她離開京城,他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這兒女情長的局麵,有些語無倫次起來。忽見她淚光盈盈,嬌若梨花,又不忍心拒絕,一時心亂如麻。李雪梅見他不答,露出失望之極的表情,舉袖抹了一把眼淚,轉身就走。張詠在背後叫了她一聲,她也不肯再回頭。隻聽得門外馬蹄得得,人竟是上馬去了。張詠呆得一呆,追出門去,李雪梅一人一騎已經走遠。剛一轉身,女使已牽了他的馬出來,道:“張郎的馬。”張詠匆忙翻身上馬,到禦街時已不見李雪梅蹤跡,不知她是回了樊樓,還是一怒之下獨自出城,隻能歎息一聲,徑直往都亭驛而來。潘閬正站在門前與驛卒交談,見張詠策馬到來,忙上前告知道:“已經找到毒藥源頭了,毒藥就下在羊髓飯團中,是烏毒。”張詠莫名其妙,問道:“羊髓飯團,那是什麼?”潘閬道:“契丹人心目中最了不得的珍饈美食,也是他們昨日的早飯。”原來契丹雖然疆域遼闊、軍力強盛,卻猶自保持濃厚的遊牧民族習性,飲食非常簡單。所謂羊髓飯團,不過是以糯米飯和白羊髓為團,在遼國卻是頂級美食,甚至連皇帝也隻有每年正月一日才能享用一次。負責驛館招待的朝官打聽了不少契丹習俗,刻意令驛館的廚子每日做羊髓飯團為早飯,令契丹人歡天喜地。張詠聽說究竟,問道:“那麼有可能是廚子和下人所為麼?”潘閬道:“這些人都在驛館當差多年,開封府已經查過,沒有什麼可疑之處。”張詠道:“向兄和寇準人呢?”潘閬道:“他們在驛廳裡,參加契丹人為兩名中毒死者舉行的儀式。喂,我勸你彆進去。”張詠道:“為什麼?”潘閬道:“非常惡心。”張詠更是好奇,拔腳便往驛廳趕去,剛走數步,鼻中聞見一股怪味,愈往前走,味道愈濃。進來廳中一看,更是目瞪口呆——契丹其實不是在進行什麼祭奠的儀式,而是在用他們民族特有的方式保存屍首:先用刀剖開死者腹部,將腸子、心、胃等器官一一摘取出來,填上香料、鹽巴、白礬、藥材等各種防止腐爛的物品,用針線縫好肚腹後,便將屍首倒吊起來,用尖針割破各處皮膚出水,讓膏血瀝儘,最後遍塗白礬,令屍首徹底成為一具乾屍。這一套過程並不複雜,在遼國卻隻有達官貴人死後才能享受,所以又稱“貴人禮”。而中國人以“孝”為最核心的倫理道德,身體發膚,受之父母,絕不可輕意毀傷。在這樣的文化背景下,親眼看到契丹人如此對待同伴、甚至本國皇帝的屍首,可謂相當驚世駭俗了。張詠博學多識,又四處遊曆,見聞廣博,也從未見過這等情形,隻看得目瞪口呆,一直到向敏中過來牽住他的衣袖,才回過神來。向敏中拉著張詠出來驛廳,問道:“張兄已經知道毒藥是烏毒了麼?”張詠道:“嗯。”向敏中道:“張兄沒有聯想到什麼麼?”張詠道:“什麼?烏毒一直是中原的軍用毒藥,用來塗抹兵器。不過也不難得,隻要在山裡挖到烏頭的根,可以很容易地熬煉出毒汁。我見過山中一些獵人就自己提煉烏毒,用來塗抹羽箭射殺猛獸。”向敏中道:“不,我不是指這個。當日王彥升被歐陽讚毒殺,用的不正是烏毒麼?”張詠一驚,道:“這個我倒是完全沒有想到。向兄是在暗示是契丹人自己搗鬼麼?”向敏中道:“這裡麵確實有關聯。我向驛長詳細打聽過,遼國、北漢兩方使者入住都亭驛時一共是四十六人,有兩人昨日中毒身亡,另有四人失蹤,都是那韓官人的心腹隨從,當晚跟著韓官人出去,半夜卻隻有韓官人一人被禁軍送回來。驛長特意問起過,契丹一方聲稱那四人有要事回遼國去了。”張詠道:“那四人應該是被宋行一夥兒殺掉了。韓官人自己內心也有鬼,所以不敢聲張。”向敏中道:“嗯,不過我剛才仔細數了一下,驛廳中包括韓官人在內,一共有四十個人,當然要除去還在觀看貴人禮儀式的寇準。”張詠道:“數目對得上啊。”向敏中道:“不,不對,還是少了一個。你忘記假聶保了麼?”張詠道:“啊,算上他,數目確實就對不上了,少了一個。”起初假聶保被刺字後發配守衛城門,後來歐陽讚等人自曝出遼國使者的身份,他是遼國人,自然也被赦免,重新回到歐陽讚身邊,這樣居住在都亭驛的就應該是四十七人。張詠忙問道:“莫非少的正是假聶保?”向敏中道:“不錯。我仔細找過,沒有看到他。”張詠道:“他臉上刺了那樣的大字,如同萬綠叢中一點紅,不必仔細找,一眼就被留意到。走,去找昨日當值的驛卒去。”驛卒被拘禁在開封府,張詠匆忙拉了寇準出來,諸人一齊趕來府衙盤問,果然獲知昨日一大早假聶保就出了門。張詠歎道:“我們一直在找從外麵進來都亭驛投毒的人,卻忘記了尋找出去的人,這案子從一開始就錯了方向。誰也想不到竟會是那假聶保。”向敏中道:“這人想來也是個契丹勇士,替歐陽讚冒充聶保頂罪之時,定已存必死之心,不料官家赦免他的死罪,將其黥麵,變成人模鬼樣後,發去軍中守城,這於他而言是更大的侮辱,不免恨官家、恨大宋入骨。”張詠道:“不錯。不過他人在開封,不要說報仇,就連舉動也受到監視。偏偏他的主人迫於形勢,又跟我大宋開始和談,更令他憤憤不平,乾脆一不做二不休,打算毒死所有同伴,不但和談成為泡影,從此大宋、遼國勢必兵戎相見。”潘閬道:“他們契丹最初來中原是彆有所圖,並非為了和談,不過是種種形勢所迫才導致今日的局麵。大概在這假聶保的眼中,他也是在為國除叛了。”程羽聽得心驚膽寒,問道:“你們能肯定是假聶保所為麼?”向敏中道:“這句話,程判官還是直接去問遼國使者更適合。”程羽忙發出告示緝捕假聶保,又領著眾人來到都亭驛,客氣地詢問遼使歐陽讚有無財物失竊。一旁張詠見程羽還委婉地提什麼財物,忍不住插口道:“不是財物,是烏毒,就是尊使用來毒殺王彥升的烏毒。”歐陽讚居然也不驚異,看了韓官人一眼,見他點點頭,便有氣沒力地道:“抱歉得緊,本使確實丟失了一包烏毒。”程羽道:“本官懷疑是尊使下屬假聶保盜竊毒藥後又往食物中投毒,已發出告示緝拿追捕,特來知會尊使。”歐陽讚道:“甚好,多謝。”韓官人招手叫過張詠,道:“多謝張郎當晚救命之恩。”張詠道:“官人當晚就躺在我們住處外,我不過是送了官人一程而已,可不敢居功。”韓官人道:“如此也要多謝。”張詠道:“敢問官人尊姓大名?”韓官人道:“鄙姓韓,名德讓。”張詠道:“那麼遼國故宰相韓延徽是……”韓德讓道:“是在下祖父。”張詠道:“失敬,原來是名門之後。”他知道韓延徽這一係是遼國權勢最重的漢臣,頓了頓,又意味深長地道,“這應該是韓官人第一次回到中原故土吧?”韓德讓道:“是。”沉默了片刻,道,“郎君的話外之音我懂,請放心,我當儘力促成這次和談。”張詠道:“如此,便多謝了。”當天傍晚便傳來假聶保的消息,他不知如何登上自己曾守衛過的封丘門城牆,北望故國,高聲怒罵遼使歐陽讚、韓德讓等人叛國通敵,引來無數軍民圍觀,隨即又痛罵大宋皇帝趙匡胤。軍士見情形不妙,這才將其射殺。等他摔下城頭時,早成了一堆肉餅。假聶保投毒事件很快被平息下來,甚至大多數東京人都不知道有都亭驛遼使中毒這麼一回事,但這一事件卻極大地促進了和談的步伐。半個月後,遼國再派招討使耶律斜軫到來,宣布正式與大宋通好,宋遼兩國和議遂成。大宋皇帝趙匡胤派出西上閤門使赫崇辛、太常丞呂端出使遼國,跟隨耶律斜軫、韓德讓等人一道北行,此為大宋與遼國通好之始。使者離京當日,大內皇宮宣德門上空忽然飄來一團白雲,近二十隻潔白的仙鶴盤旋上空,其中兩隻立於殿頂鴟尾上,其餘翱翔飛舞,悠然從容,經時不散。滿城轟動,士民無不稽首瞻望,視為祥瑞來儀,歎異良久。不僅普通百姓歎為觀止,就連皇帝也相當驚異,龍顏大悅下,宣布大赦京獄囚犯,唯逃亡者及死刑重犯不在赦免之列。然而,皇帝的大好心情很快被一件事給破壞了。大赦次日,趙匡胤帶著後妃、諸弟和皇子們到大相國寺禮佛,由殿前司統屬的禦馬直負責扈從侍衛。回到皇宮後,趙匡胤特意下命給禦馬直每人增賞五千錢。事情便是由此而起。宋代在禦前當值、最親近皇帝的護衛禁兵以班、直為編製單位,總稱諸班直,均是千挑萬選的勇士,個個身材高大,武藝絕,就連娶妻也必須得到皇帝的允準。皇帝要親自召見班直相中的女子,保證班直將士子孫也是魁傑人物,世為禁衛不絕。班直又分許多種,諸班有門班、殿前左班、殿前右班、內殿直班、金槍班、銀槍班、弓箭班等,諸直有禦龍直、禦龍骨朵子直、禦龍弓箭直、禦龍弩直等。另外還有平蜀後新設的川班內殿直,共一百人,是從俘虜的蜀軍中挑選出來的武藝最為精湛的將士,地位與禦馬直相等。禦馬直素來瞧不起川班直,認為他們能活命隻不過因為皇帝寵愛花蕊夫人,不過終究是亡國之人,根本沒有資格在禦前當差。這次相國寺之行得到額外的賞賜後,便有禦馬直的侍衛到川班直去鬨事,無非是酒後的一些胡言亂語。川班直為此大打出手,猶嫌不夠,憤怒下趕去宣德門敲響了登聞鼓,聲稱川班直地位素來與禦馬直相等,也要求皇帝賞賜。蜀中素來不安穩,常有人聚眾鬨事,禦史們抓住這件事大作文章,稱川班直是受人指使、有意鬨事,紛紛上書彈劾。趙匡胤狂怒下下令廢除川班直,將一百人儘數逮捕,其中一半被斬首示眾,餘下的人在麵上黥上大字後發配許州\為奴,終身不得開釋。這件事不但令五十個人掉了腦袋,也嚴重影響了趙匡胤和長子趙德昭的關係。趙德昭受花蕊夫人委托,曾出麵為川班直求情,最終未果不說,愈發令皇帝懷疑花蕊夫人與外臣勾結。趙德昭苦苦申辯,趙匡胤竟抓起玉斧朝兒子打去。幸好玉斧雖硬,卻並不鋒銳,隻將他額頭磕了一個大包。許多宮人親眼看見趙德昭手捂大包從殿中跑了出來,情形極是狼狽。唐曉英因宋行一案被逮捕,她存心殺人,即使宋行當時已死,也犯下殘害死屍的重罪,按律要判該流放三千裡,量地方遠近,該直配到令人聞名喪膽的沙門島。所幸是推官姚恕罪斷案,高瓊請押衙程德玄出麵說情,姚恕便從輕處罰,判流一千裡,該配隸滄州牢城。又特意沒有立即黥麵後押解上路,隻將她囚禁在相對寬鬆的左軍巡司獄中,等待大赦的機會。原本要等到大宋攻打下南唐後皇帝大赦天下,哪知道宣德門意外出現仙鶴祥瑞,令唐曉英的牢獄生涯提早結束,可以說是一場驚喜了。高瓊來獄中接唐曉英時,意外遇到了王旦。王旦所愛的女子劉念已經承認殺死宋行罪名,她殺害重犯,斷了追蹤鬼樊樓的重要線索,理所當然地被判了死刑。姚恕憐她是女子,父親劉昌又曾在開封府任職,特意開恩改斬首為絞刑,保她全屍,正囚禁在開封府獄中,隻等秋後行刑,此次亦不在大赦之列。王旦一見到唐曉英出來,便上前哀求道:“英娘,求你救救念兒。”唐曉英自當日與劉念同被逮捕來開封府獄,便被分開關押。負責判案的推官姚恕因為要在量刑時袒護唐曉英,刻意沒有將二人同案審問,是以她就再也未見過劉念。此刻見王旦一臉悲苦,忙問道:“念娘怎麼了?”王旦道:“她被判了死罪。英娘,眼下隻有你能救她。”唐曉英道:“其實我很感謝念娘,她不殺宋行,我也要殺他,這罪名本該是我來承擔。”王旦道:“不,念兒沒有殺人,她哭著告訴我,她沒有殺人。”高瓊道:“既然劉念沒有殺死宋行,為何又要在公堂上招供、承認罪名?”王旦抹了一把眼淚,道:“你們知道那些人是怎麼對待她一個女孩子的嗎?”原來劉念被審時死活不肯承認殺人,姚恕便下令動刑拷問。那些刑吏原是劉昌下屬,卻很不喜歡他刻薄之為人,忽見他被免職,女兒卷入命案,被長官下令刑訊,立即決意報複,要將劉氏父子發明的種種陰毒刑具都派上用場。劉念起初還嘴硬,大罵不止,待到被刑吏粗暴剝下衣衫,當眾裸露出上體來,這才著了慌,不等刑具上身,便流淚招認了罪名。高瓊道:“王衙內,我不想瞞你,我們都認為是劉念殺人。當晚閉門凶案,宋行被悄無聲息地殺死在武藝高強的張詠的眼皮底下,不露任何聲響,可見那人不但不是外人。又有仵作證實是女子所為,當日在宅邸中的女子,不過是唐曉英和劉念,以及一名小女使。三人中隻有英娘和劉念有殺人動機,英娘湊巧又被我撞見,證實她殺人時宋行已死,那麼剩下的就隻有劉念一人了。”王旦道:“可你們也說過,凶手是宋行完全意料不到的人。他知道念兒恨他入骨,如何會見到她走近時不出聲叫喊?”高瓊道:“向敏中他們也討論過這個問題,認為大概因為劉念終究是纖纖弱質女流,宋行想不到她會殺人。二來也有可能宋行當時已經睡著,他耳朵中被張詠事先堵了碎布,對外界聲音並不敏感。”王旦道:“我知道你們信不過我,信不過念兒。可你們難道也信不過唐曉英麼?她可以作證,當晚念兒根本沒有機會殺人。”唐曉英一呆,道:“什麼?”王旦道:“你當晚跟念兒同床而臥,她告訴過我,當晚她根本沒有出過房間,倒是她聽見你出去又進來。”唐曉英道:“可是……當晚我腦子很亂,完全不記得彆的事情。”王旦一呆,道:“什麼?你跟念兒同在一間房裡,她有沒有出去過,你怎麼會不記得?”他不知道高瓊是唐曉英苦苦追尋多年的大仇人,而她卻要為了掩護仇人去殺人,也難怪她會心思激蕩,對旁人之事毫不在意了。高瓊忙道:“英娘有她的苦衷。”王旦道:“我不信。你若是想不起來,我就一直跟著你,直到你想起來為止。”唐曉英道:“可是……”高瓊忙道:“不如這樣,王衙內先跟我們回去汴陽坊,也許回到案發現場,英娘會想起來些什麼。況且張詠、向敏中都在那裡,以他們的精細,或許能發現什麼新線索。”王旦道:“這還差不多。”三人遂一道來到汴陽坊,張詠等人正預備了酒宴等著為唐曉英接風,忽見到王旦,雖覺意外,但憐他是為心愛的女子四下奔走,便也邀請他到席中坐下。王旦又將劉念無辜的話絮絮叨叨說了一遍。向敏中耐心聽完,道:“若果真英娘能記得她本人出去前劉念沒有出過門,那麼確實可以證明她沒有殺人。”唐曉英道:“可我確實不記得。我一直沒有睡著,隻是躺在床上發呆,滿腦子全是……全是那些事,根本沒有留意。”王旦道:“英娘的話實在難以置信,念兒睡在裡間,她下床必須先越過你,還要坐在床沿穿好鞋襪,你如何會感覺不到?莫非你在庇護什麼人,所以才一心想讓念兒承擔殺人的罪名?”向敏中道:“王衙內不要動怒。英娘當時一心想要去殺人,心中反複盤算,精神也是高度緊張,留意不到彆的事很正常。不過這確實是一條相當有用的線索,英娘一直沒有睡著,她不記得當時的情形沒關係,但她睡在外麵,若是劉念跨過她出去,她一定會記得。”王旦大喜,道:“向丈果然非常人,一句話就能發現破綻。”向敏中忖道:“如果這樣的話,那麼小女使就是唯一可能的凶手了。這實在不合情理,宋行當晚是被臨時帶來這裡,她又沒有任何殺人的動機。”王旦道:“女使人呢?”張詠道:“她去了樊樓買酒。”又自告奮勇地道,“我這就去尋她回來。”他雖是去樊樓找女使,卻也存了一點私心,想去看看李雪梅回來過沒有。自上次她來汴陽坊尋過他後,便失了蹤,其父李稍也派人四下尋過,終無任何消息。他料想她是不願意嫁給晉王為妾,已私下逃出京城,但她未必就會走遠,因為她總要顧慮晉王惱怒下會轉而對付她父親。他時常回想當日情形,即使再一次麵對,他還是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但他還是希望能夠再見到她,也許見到她時,他心中便有了答案。然而張詠騎馬過去,一路都沒有遇到女使,到樊樓也沒有人見過她。慌忙趕回汴陽坊中,告知眾人。王旦咬牙切齒道:“她一定是畏罪潛逃了。”按照目前的情況,即使不能肯定女使殺人,也要作為重大嫌疑人被逮捕訊問,她若不肯招供,刑罰上身是免不了的。興許她知道唐曉英今日回來後會有什麼,是以搶先一步逃走。王旦忙趕來開封府報案,姚恕知道他是知製誥王祐之子,不敢輕意得罪,隻得勉強簽發了通緝女使簫簫的公文告示,張貼全城。但過了數日,竟始終沒有簫簫的消息。雖說案情又有了轉折,然而誰也不知道女使是真的逃走了,還是出了什麼意外。況且向敏中隻是反推劉念在唐曉英出門前沒有下過床,終究沒有切實的人證,劉念依舊是重要嫌犯,暫時被押在獄中,好在終於能夠去掉身上死囚刑具,人輕鬆多了,隻等捕到女使才能重新開審。過了大半月,寇準預備先返回大名探望老母,眾人正預備為他設宴餞行,內侍行首王繼恩忽然到來,笑道:“官家聽說寇郎即將離京,今晚在大內後苑設宴,一是為寇郎餞行,二來也是感謝諸位連破大案,各位務請光臨。”寇準不免又驚又喜,問道:“官家就召了我們幾個麼?”王繼恩道:“還有晉王和幾位皇子,大概聖人和花蕊夫人也是要參加的,不過是一場便宴,都是官家最親信的人,不必緊張。你們先做些準備,到晚些時候我會派人來接你們接宮。”張詠道:“有勞。”眾人還沒有到皇宮赴過宴,不免很有些興奮。日落前,王繼恩果然派了兩名小黃門來接張詠幾人進宮,在宮門前正遇到晉王趙光義,身後跟著數名全副武裝的侍衛,高瓊也在其中。趙光義一臉肅色,道:“本王有件很重要的事要告訴皇兄,還請諸位據實稟報。”張詠問道:“大王是說什麼事?”趙光義道:“一會兒你們就知道了。”也不明說,策馬先行。潘閬道:“不妙啊,該不會是什麼鴻門宴吧?”張詠白了他一眼,道:“什麼鴻門宴,誰是劉邦,誰又是項羽?”潘閬道:“嗯,這個,還真不好說。”當今皇帝生活節儉,曾頒布禁侈令。後宮的嬪妃與宮女的數量不是很多,加起來不超過三百,且不見綾羅綢緞,宮女隻準用皂軟巾裹頭。宦官的數量也在二百人以下,比起唐代宦官最多時近五千人的規模,可謂相當寒酸了。偌大的皇宮很有些冷冷清清,眾人跟著小黃門穿過重重宮門,進來後苑的一處涼殿。趙廷美、趙德昭、趙德芳均已到場,見到趙光義到來,忙過來參見。趙光義道:“皇兄人呢?”趙廷美道:“皇兄適才來看過,又趕去了聖人那裡。”等了一會兒,隻聽見有宦官尖著嗓子叫道:“官家、聖人駕到。”卻見趙匡胤攜著一名二十歲出頭的年輕婦人出來。那婦人頭戴漆紗花冠,裝飾以花釵,正是皇後宋氏。眾人慌忙上前拜見,趙匡胤嗬嗬笑道:“免禮。”執住宋皇後的手道:“皇後,朕來為你介紹。”一一引薦張詠等人。宋皇後甚是矜持,隻略略點點頭。趙匡胤招呼眾人坐下,左右一望,不見花蕊夫人,忙問道:“夫人呢?”王繼恩道:“臣這就派人去催。”趙光義忽道:“不必,臣弟有要事要稟告皇兄,正是與花蕊夫人有關。”趙匡胤笑道:“二弟,眼下有客人在場,你一定要在現在說麼?”趙光義道:“一定要現在說,客人們正是最好的證人。”趙匡胤沉吟片刻,點點頭道:“那好,你說吧。”趙光義道:“皇兄不是命向敏中等人調查博浪沙那群神秘的腳夫麼?他們已經查明真相,腳夫正是花蕊夫人所派。”所有人都大吃一驚,甚至包括向敏中在內。他與張詠確實早猜到真相,但因不明內情,未敢張揚,隻在私下告訴過寇準、潘閬二人,就連高瓊都沒有聽過,卻不知道趙光義如何知道了內情。趙匡胤沉下臉,道:“繼續說。”趙光義便詳細講述了花蕊夫人暗中勾結黨項人李繼遷、與其交換殺人的經過,又道,“本朝兩名開國重臣都死在她手裡,這女人居心叵測,不宜再留在宮中,以防她對皇兄不利。”趙匡胤道:“向敏中,事情經過可真是這樣?”向敏中道:“是,一切正如晉王所言。”趙光義道:“臣弟還聽說,川班直擊鼓鬨事一事,也與花蕊夫人……”忽聞見一股奇特的香氣,伴隨著環佩叮咚,不由得住了口,轉過頭去——卻見一名盛裝麗人正扶著宮女的手翩翩走進殿中。梳著罕見的朝天髻,肌清骨秀,發紺眸長,荑手纖纖,宮腰搦搦,獨步於一時。張詠心道:“這一定就是花蕊夫人了。果真是回頭一笑百媚生,六宮粉黛無顏色。”趙光義忽舉手叫道:“弓箭!”高瓊一直侍奉在一旁,聞聲忙解下弓箭遞上。趙光義毫不遲疑,彎弓搭箭,拉弓如滿月,一箭射出,正中花蕊夫人胸口,當即將她射倒在地,頭撞在磚地上,發出“咚”一聲脆響。一旁宮女高聲尖叫了好一會兒,才轉身奔逃出殿。涼殿中遽起驚變,眾人勃然色變,一齊站起身來,退到一旁。隻有趙匡胤巍然不動,氣氛肅穆。外麵大批禁軍聞聲搶進殿中,見隻有晉王手上拿著弓箭,花蕊夫人中箭倒地,不知情由,也愣在當場。趙光義丟下弓箭,跪下請罪道:“臣弟擅自射殺皇兄愛妃,死罪,請皇兄治罪。”趙匡胤也不理會,隻黑著臉一杯一杯地飲酒。趙廷美慌忙上前跪下,道:“王兄是怕花蕊夫人傷害皇兄,忠君之心,天日可表,懇請皇兄明鑒。”趙匡胤“嗯”了一聲,又飲了兩杯酒,才揮手道:“你們都去吧。”又叫住高瓊,刻意問了他姓名,命人賜他控鶴營軍衣以及財物。高瓊不知道皇帝為何單單賞賜自己,也不知道是福是禍,隻得上前謝恩。眾人均沒有料想今晚宴會會如此草草收場,隻得各自空著肚子離開。趙光義徑直回來晉王府,在堂中坐下,若有所思。他雖然巧妙地把握時機,射死了花蕊夫人,除掉了皇長子趙德昭的強援,內心卻也並不如何歡喜。那女人討人厭得很,最近不斷在皇兄耳邊吹風,遊說立趙德昭為太子,甚至還將宣德門祥瑞說成是趙德昭主持和談有功的征兆,極大地威脅到他的利益。她雖是自取滅亡,可畢竟他想得到那個嬌媚的女人已經很久了,卻最終還是未能占有她的身體,未免心中有憾。悶悶不樂地凝思了半天,趙光義揮手命高瓊退下,道:“你先下去歇息。我今晚要去北園彆院。”高瓊躬身道:“遵命。”他是晉王心腹,寸步不離,但近來晉王到北園時,均不令他侍奉,很是反常。他總擔心也許是晉王看穿了他的心思——他一直在找機會帶那孤女劉娥逃離晉王府,這正是他答應唐曉英的事情。當日高瓊去找唐曉英,奉上腰刀,表示願意履行諾言,要以自己性命為她父母抵命。唐曉英拔出刀來,卻隻刺在他肩頭,說從此以後仇怨一筆勾銷,但又跪下求他救出龐麗華孤女劉娥。之前龐麗華來到汴陽坊探視時,已經向唐曉英哭訴了晉王的可怕,雖然沒有敢具體提及晉王所為,但卻一再說就是舍了性命,也要將小娥帶回蜀中。後來龐麗華投火自殺,唐曉英猜到多半與晉王有關,既無法逃脫,活下去隻會徒然牽累旁人,除了死,當真沒有彆的選擇。遂決意完成她的心願,救出小娥,送她回蜀中。可她一介普通民女,連走進晉王府也是不得其門而入,又哪有能力救人?隻有放下父母深仇,跪下來懇求高瓊相助。高瓊有愧於她,明知是天大的難事,還是滿口答應了下來。唐曉英道:“我已經告知你晉王為什麼一定要將小娥留在身邊,你真的甘願冒險?”高瓊道:“你要我做的事,我無論如何不能拒絕。況且晉王怎麼會真的娶小娥?不過是一句道士的胡話,他轉身就會忘記。不過有一點,不能是你帶小娥走。晉王極是精明,你跟麗娘又情同姐妹,若是離開京師,說不定他就會猜到,不但你我性命不保,還要牽連到張詠他們。這件事,一切要聽我安排。”唐曉英沉吟許久,答應了下來,道:“謝謝你。”高瓊道:“我的命都是你的,你何必謝我。隻是有一點,這件事隻有你我知道,不能再告訴第三人。”他既答應了唐曉英,便做了許多安排,隻是晉王府警戒森嚴,要將一個小女孩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出去實在比登天還難。而且他幾次觀察劉娥時,都被晉王留意到,不令他去北園,難免懷疑晉王已經有所警覺。趙光義見高瓊愣著不動,問道:“你還有事麼?”高瓊道:“屬下心裡確實有個疑問,我從未聽向敏中等人提過花蕊夫人就是腳夫的幕後主使,大王又是如何知道的?”趙光義道:“自然會有人主動來向本王告密,不過這個告密的人也沒安什麼好心,日後你就會知道。”高瓊道:“是。”趙光義斥退高瓊,徑直來到北園,招手叫過一名新近收下的心腹侍衛,道:“你帶人去地牢中將那黥了麵的女人提出來,悄悄送去彆院中,彆讓人看見。”那侍衛十分機靈,聞言忙道:“大王怕是要等上一等,那女人被關在地牢多日,身上臭得很,還得先洗剝乾淨才好。”趙光義道:“嗯,趕快去辦吧。”想了一想,改道先來到北園的靜苑,卻聽見劉娥正在房中跟著自己的第三子趙德昌朗誦《詩經》,童聲稚氣,頗覺有趣。一時又想起許多兒時往事來——他的兄長,也就是當今大宋皇帝,比他大了整整十二歲,而他的弟弟趙廷美則比他小了八歲有餘,這種年紀上的巨大差距注定了兄弟間隔閡的存在,他們兄弟三人似乎從來沒有過那種親密無間、無話不談的相處。自他懂事起,兄長總是威嚴的兄長,仿若父親一般令他敬畏。他童年記憶所能到達的最後印象是兄弟二人在田野小路間追逐玩耍的情景,大哥走得那般快,他總也追不上。後來兄長外出遊曆,追求功業,多年不歸,親情免不了慢慢淡掉了。對他而言,“大哥”隻剩下一個名稱,他一度想不起大哥的樣子,感覺好像自己從來沒有大哥一樣。再後來,兄長派人接了全家到開封,他才知道大哥已功成名就,成為權高位重的禁軍將領。最後,兄長終於成了皇帝,更是他的君主,他見麵須得下跪,說話也得更加小心翼翼;而幼弟總是怯弱的幼弟,仿若後輩,他也得時不時地拿出二哥的樣子來。他感到大哥當了皇帝後變了很多,當然他自己也變了很多,冷漠和疏離的意味已經逐漸占據了他們三兄弟中的大半空間,這大概也是至高權勢帶來的必然結果。他現在很多時候都不明白皇兄的真正心意,以前經常能看到的那種護犢友愛的目光早不見了,因為皇兄已經將眼睛投射到自己兒子的身上。花蕊夫人雖死,真正的危機還沒有消除,而且危機也不是皇長子趙德昭,豈不見今晚他射死花蕊夫人後,宋皇後臉上露出了那既意外又驚喜的表情麼?她是在慶幸晉王為她除掉了對手啊。他站在門前,耳中響著“皎皎白駒,在彼空穀”的童音誦讀聲,胸中卻是心潮澎湃,站了好大一會兒,才轉身來到彆院中。侍衛正將一錦被裹著的女子抗進房中放置在床上,見趙光義進來,慌忙知趣地退了出去。趙光義走近床邊,揭開錦被,露出一具白玉般的女子胴體來,一望之下,便忍不住歎道:“你還真是個美人,姿色一點也不比那花蕊夫人差,隻是可惜了你這張臉。”那女子額頭黥著兩個“免斬”大字,臉頰上各刺了一朵五瓣梅花,也不是尋常死犯刺麵用的黑墨,而是紅墨。兩朵紅梅在燈光下的照耀下栩栩如生,鮮豔欲滴,極儘誘惑。那女子見趙光義大手摸向自己的臉龐,本能地想要避開,卻因為雙手雙腳被鐐銬鎖住,隻能徒然扭動著身子。趙光義見她落到如此境地尚要抗拒掙紮,與往日見過溫柔順從的女子全然不同,愈發興趣大增,飛快地脫下衣服,撲了上去……正酣暢淋漓之時,忽聽見門外有人輕聲叫道:“大王,那林絳受不過酷刑,願意招供了。”趙光義大喜,忙爬起來去揀衣服。又聽見門外侍衛道:“不過他隻肯對高瓊一人說。”趙光義想了一想,道:“那好,你去叫高瓊到地牢問清楚,再來這裡向本王稟告。”門外侍衛道:“遵命。”趙光義亢奮之極,重新回到床上,笑道:“每次跟你交歡,總有好消息傳來。娘子倒真是本王的福星,我還真舍不得殺你了。”又重新跨到那黥麵女人的身上,儘情歡愉。高瓊剛躺下不久便被人叫醒,聽說是晉王命他去地牢審問犯人,料來又是林絳要見自己,隻得穿好衣服出來。來到囚室,卻見一人被吊在那裡,血肉模糊,皮開肉綻,身上再無一塊好肉,發出難聞的焦糊氣味,正是林絳。高瓊自己也曾被人刑訊過,卻不曾見過如此體無完膚的慘烈情形,一時間心中頗感難過。一旁負責拷打的侍衛喝道:“你要見的人來了,快說,不然我可就要再揭下一塊你的肉。”高瓊這才看到林絳身上不少地方貼著麻布,似是被什麼東西緊沾在肉上。那侍衛見他不答,伸手拽住麻布條,使勁一扯,登時連皮帶肉撕下一塊來。林絳早已經聲嘶力竭,隻悶哼了一聲,便暈了過去。那侍衛拿涼水潑醒他,連聲喝道:“快說,告訴你,沒人能熬得過披麻拷的酷刑。”高瓊見那侍衛又要再去扯麻布條,忙道:“你先住手,他既叫了我來,一定是有話要說。”侍衛道:“是。”高瓊道:“你指名要我來,到底有什麼話說?”林絳很是虛弱,喘了幾口大氣,才道:“我……我是想求你殺了我。”高瓊搖搖頭,道:“你知道我不能這麼做。不過你如果肯說出傳國玉璽下落,我一定向大王請求,親手殺你,給你一個痛快。”林絳勉力笑道:“你倒成了晉王養的一條聽話的狗……”一旁侍衛見他出言不遜,又搶上來扯下一條麻布,血肉橫飛,登時將他扯得暈了過去。高瓊料到林絳不會就此屈服,不過一時難忍皮肉之苦,想找借口拖延時間,不忍再看下去,轉身出來囚室,正撞見一名侍衛笑嘻嘻地從隔壁囚室出來。高瓊見他赤著上身,手中還提著衣褲,狐疑問道:“你再做什麼?”侍衛知道他是晉王心腹,忙道:“官人不知道麼?裡麵關著個女子,是大王犒勞兄弟們的。官人要不要進去玩玩?”高瓊搖搖頭,正待走開,囚室裡麵卻有女子嗚嗚亂叫。侍衛笑道:“她正叫春呢,官人不如進去看看再說。”高瓊依稀覺得聲音有些耳熟,心念一動,進去一看——卻見地上躺著一名戴枷少女,手、頸均被禁錮在鐵葉枷內,身上衣服早被扯得稀爛,衣不蔽體,正在飲泣流淚。最詭異離奇的是,他當真認得那少女,不是旁人,正是汴陽坊失蹤已久的女使簫簫。高瓊這一驚非同小可,忙上前扶起簫簫,問道:“你如何會在這裡?”簫簫連連搖頭,隻嗚嗚出聲。侍衛跟進來道:“她的舌頭被人截去了,說不了話。”高瓊掰開簫簫的嘴,果見她舌頭已齊根被截去。一時間,百思不得其解,又是困惑,又是憤懣,無論如何想不通簫簫如何會被關在晉王府的地牢裡,更不明白晉王為何要如此殘害一個小女使。莫非是因為她殺了宋行的緣故?可當晚晉王本來也命他派人去暗殺宋行的啊,簫簫搶先動手,等於是幫了晉王一個大忙啊。侍衛又笑道:“本來還有一個年紀大些的女子,剛被晉王派人帶走了。那皮膚,嫩得能掐出水來,可惜臉上刺了字,不然也是個絕色美人。”高瓊忙問道:“另一女子是誰?”侍衛道:“不知道是誰,也被人截去了舌頭,說不出話來。”高瓊心中隱約覺得大大的不妙,不及多想,有侍衛奔下地牢叫道:“高官人,大王召你速去彆院。”高瓊遂站起身來,道:“好,我正要向大王問個明白。”出來囚室時,正見一名侍衛推攮著一名年輕女子進來。那女子雖被黥了麵,容顏儘毀,驕傲冷漠的眼神卻極其熟識,分明就是開封首富李稍的愛女李雪梅。而那押送李雪梅的侍衛,就是被開封府通緝多時的阿圖——正是他,毀了唐曉英的清白之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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