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日晚上,阿蓋終於接到了段功書信,一時不知何感,倏而悲,倏而喜,倏而悟,倏而迷,猶豫許久,才移近燈前,要拆信開觀看,剛掏出信來,淚珠已是撲簌簌滾落。拭了幾遍眼淚,停了半晌,歎了幾聲,卻始終不敢展開信來。自段功不辭而彆後,阿蓋終日悵然若失,愁風愁水,嬌容日益憔悴,失去了往日桃花顏色。原本熱熱鬨鬨的忠愛宮,隨著大理諸人的一夜撤離,變得清冷了許多。她知道丈夫不會再回來了,不然他帶來的人中不會隻剩下一個伽羅。就連伽羅也不願意說謊話來安慰她,隻勸她該去大理看看段功,可是她父王是決計不會放她離開的,她確實如她兄長的小妾李芳樹一般,被丈夫拋棄了。如此如同怨婦一般,每日再見到那些蘭花時,心中也是充滿了怔忡和恐慌的情緒,習慣了有段功睡在身邊,再孤枕獨眠時,仿佛睡在冰窖之中,這才知道度日如年的滋味。那一日晚上,阿蓋終於接到了段功書信,一時不知何感,倏而悲,倏而喜,倏而悟,倏而迷,猶豫許久,才移近燈前,要拆信開觀看,剛掏出信來,淚珠已是撲簌簌滾落。拭了幾遍眼淚,停了半晌,歎了幾聲,卻始終不敢展開信來。一旁伽羅忍不住笑道:“公主,你為了這封信,天天望著想著。等到了信來,怎麼又這般苦惱?”阿蓋聽說,這才展開,看到一半,驚呼一聲,紅暈浮上臉龐,看到信末,這才將信抱在胸前,嘴角漾起微笑來。伽羅忙問道:“信苴信裡說些什麼?”阿蓋道:“阿奴就要回來了!”伽羅道:“當真?”阿蓋道:“當真。嗯,我得趕緊去告訴父王、母後。”眼見阿蓋飛一般地奔出閣樓,伽羅仍是不能相信,她實在有些想不通,段功剛得一個兒子,才不過幾個月,為何又要拋家棄子地回來中慶?他難道不知道梁王恨他入骨麼?還險些殺了她。她都已經將這些告訴馬文銘,請他寫在發往大理的公文中了呀。不僅伽羅大為意外,段功在梁王壽宴當日重回中慶著實令所有知情人吃了一驚,當然也有許多人自有意料之外的驚喜,比如阿蓋,比如行省的馬文銘父子。孛羅雖然餘怒未消,然段功親自來向他拜壽謝罪,告知當日原配夫人高蘭命懸一線,也不便再多說什麼。尤其段功將當日行宮高潛中毒案真實情形坦然相告,極出孛羅意料,翁婿二人遂和好如初。段功隨即命人獻上壽禮,原是一匹淡黃色的大理馬,僅四尺高,耳朵僅人的指頭大,眼睛有如銅鈴。大理馬馳名天下,孛羅見那馬雖小,但料來段功所送絕非凡物,上馬一試,剛勒韁繩,便飛奔吐電,當即愛若至寶。轉眼已是夏季。天下大事,風雲激蕩,時勢也在飛速發展著。元朝內部繼續內訌,河南王王保保與關中李思齊、張良弼等元軍將領大打出手。朱元璋卻趁機崛起,不僅占領了之前陳友諒所屬地,而且接連打敗張士誠,奪取了大量地盤,成為中原實力最雄厚的一支力量。割據四川的夏主明玉珍在入夏時病死,時年三十五歲,據說臨死前猶歎息“今元虜未逐,中華未複”,死得極不甘心。其幼子明昇繼位,因明昇還是個幼童,朝政遂被權臣把持,夏國內部立即爆發了激烈的權力鬥爭。梁王有意趁夏國內亂之機進兵四川,一舉收複蜀中,但行省平章段功、馬哈隻均不同意,兩方爭論過好幾次,難免又鬨出些不愉快來。這日一早,伽羅被叫去為梁王愛妾泉銀淑診治病情,剛從後宮出來,正遇到楊寶和高浪四處找她,知道他二人本該跟在段功身邊當值,問道:“是信苴找我有事麼?”高浪神秘一笑,道:“不是。走,帶你去個地方。”三人騎馬一道出了南門,往東而去。中慶城有個特殊之處,城內有五華山、螺峰山、祖遍山和菜海子,號稱“三山一海”,占據了不少麵積,各色衙門、官辦機構又占據了一半土地,因而最繁華的商業中心並不在城內,而是在城外——自南門崇政門起,一直到銀棱河大德橋(大德橋:後改名雲津橋,又名德勝橋。),商鋪林立,房屋鱗次櫛比,人煙之眾,遠勝城內。楊寶三人經常陪梁王、段功夫婦去城東五裡地的覺照寺聽經,對這條商業大路極為熟悉。這銀棱河及東麵的金棱河均是大理國時人工開鑿,引盤龍江之水。昔日大理皇帝段素興好拈花尋柳,即位後不理國政,常年遊山玩水,特意在盤龍江西邊挖河引水,修建金銀二堤,選取三百美女在堤上,日夜遊玩取樂。又在跨銀棱河的大德橋與跨金棱河的通濟橋上種滿黃花,勞民傷財,被史家稱為敗國之君。而今堤壩再無昔日旖旎風情,隻有大德、通濟二橋古風猶存。伽羅耐不住好奇,問道:“到底要去哪裡?是去覺照寺麼?”高浪、楊寶均笑而不答,帶著她來到銀棱河旁的沙朗酒肆。這家酒肆不大,卻是白族人所開,做的餌(餌:一種米製食物。)十分地道,極有大理風味,他們來過多次,很是熟悉。伽羅道:“你們今日不是當值麼?還敢私自出來飲酒,被施宗羽儀長知道可不得了。”楊寶一笑,指著臨窗一桌的白衣少女道:“你看那是誰?”那少女聞聲回頭,取下頭上的次工來,伽羅歡呼一聲,道:“寶姬,你何時來了這裡?”那少女正是段功之女段僧奴,她暗中來了中慶,卻不願意去見另娶新歡的父親,更不願意見到那個曾與她姊妹相稱、現今卻成為她庶母的阿蓋,隻叫人暗中通知了楊寶和高浪。四人重新相見,悲喜交加,敘了一大堆話後,段僧奴終於還是遲疑問道:“我阿爹……他可還好?”楊寶道:“信苴一切都好。自從信苴入主雲南行省後,廣行德政,帶來許多變化,百姓們都稱讚他呢。”段僧奴道:“我早知道阿爹想做的事,一定能做得好。”又道,“還有呢?”伽羅知道她其實想問段功與阿蓋是否和睦,可如果照直說信苴與公主情投意合、相親相愛,不是一樣要傷她的心麼?正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時,楊寶忽指著窗外道:“你們看那人背影,像不像張希矯大將軍?”高浪道:“你看花眼了吧?張希矯將軍不是已經被流放到你爹的地盤了麼?信苴發了狠話,永遠不再起用他。他如今是囚徒身份,被羈管在軍中服苦役,怎麼可能來到中慶?”段僧奴素來維護楊寶,忙道:“那也不一定,我適才等你們的時候,還看見了施宗羽儀長從橋上過了呢。”扭頭看了一眼,見楊寶所指那人背影確實極像張希矯,可腳下虛浮,趔趔趄趄,分明是個醉漢,笑道:“還真是楊寶花眼了。”高浪又道,“信苴也真是奇怪,一點小事便大做文章,他連無依禪師都可以赦免,為什麼不能饒恕張將軍?”楊寶見段僧奴在場,怕她難堪,也不接話。伽羅問道:“寶姬,你來中慶是要呆一陣子麼?”段僧奴點點頭。伽羅道:“實在太好了。不過……你要住到哪裡?”段僧奴道:“嗯……我也還沒有想好。”三人都知道她不願意住進梁王宮,也不主動提起。伽羅道:“要不然住東寺吧,就是覺照寺,隔這裡很近,往東過兩座橋就到。馬文銘跟住持很熟,請他去招呼一聲。信苴每月初一、十五都會去那裡聽經,寶姬若想見他也方便。”她也不待段僧奴答應,徑自站起來,道:“你們在這裡等我,我這就去行省署找馬文銘來。”奔出來牽了馬,徑自離去。段僧奴問道:“馬文銘是誰?”楊寶道:“就是上次到大理的行省使者,現今任副理問,因理問被紅巾殺了,一直空缺,實際上是他在掌管行省理問所。”高浪笑道:“還是個回回小侯爺,他先祖就是賽典赤,如今成天跟在伽羅屁股後頭。”賽典赤就是行省製度的創始者和建立者,並力主將雲南行省中心從大理陽苴咩轉移到了中慶,以此削弱段氏影響力,實是個極有遠見卓識的人物。自他之手始,雲南境內行政區域之劃分曆元、明、清,迄於今日,無甚大改變。其所創行省製對後世更是影響深遠,即為今省級建製之原型。段僧奴聽說,十分好奇,問道:“馬文銘長的什麼樣子?人品如何?可千萬不能讓伽羅吃了虧。”楊寶道:“行省署就在南門附近,距離這裡不過二三裡,一會兒他本人就來了,寶姬見了就知道了。”三人說笑了一回,忽聽見外麵有人遙呼道:“殺人了!殺人了!”分明是伽羅的聲音。三人忙奔出酒肆,卻見伽羅正騎馬狂奔過來,一手牽著馬韁,一手在空中亂舞。段僧奴問道:“她手上……是不是血?”伽羅一人一馬來得極快,瞬息到得眼前,生生將馬頓住。那馬一聲嘶鳴,高高揚起前腿,濺了三人一臉沙塵。此地名叫“沙朗”,意思是多沙的壩子,確實是滿地沙土。段僧奴顧不得許多,上前問道:“你受傷了麼?怎麼滿手是血?”伽羅麵色煞白,似是受了極大驚嚇,答非所問地道:“殺人了!殺人了!”楊寶道:“死的是誰?”伽羅道:“張……張……”嘴唇哆嗦,始終說不出來“張”下麵那個字。楊寶心念一動,問道:“張希矯大將軍?”高浪道:“你是不是昏頭了?怎麼又出來張希矯大將軍?”不料伽羅竟點了點頭。楊寶道:“快帶我們去。”當即各自騎了馬,往南門趕去。伽羅死活不願意在前麵帶路,隻跟在三人身後,一進南門,便見到有些人正朝東麵的一條小巷跑去。楊寶問道:“是那裡麼?”伽羅點了點頭。策馬到巷子口,卻見前麵已經圍有不少人,忙下了馬,擠過眾人,眼前是一幅極其殘酷的畫麵:一人仰麵躺在巷子中間,死狀淒慘,血肉模糊,兩邊牆上、地上都是嫣紅血跡,死者身子下更是積了一大灘血泊,黏稠得發黑。楊寶踮起腳,小心翼翼地走近屍首,隻見那人滿頭黃發,須髯儘張,眼睛睜得老大,像瀕死的大魚,絕望而無神,正是大理名將張希矯。他隻覺得一股熱血直湧頭頂,雙腳幾乎站立不穩,心中隻道:“原來我適才並不是眼花,我真的看到張將軍。當時他還好好的,怎麼瞬間就被人殘忍殺死在這裡?是我害了他,我當時若是叫他一聲,他或許不會遭此毒手。”正懊悔不已,忽見背後有人喝道:“讓開!讓開!”回頭一看,是昆明縣的差役到了,當即讓到一旁。領頭的巡檢瞟了一眼地上的屍體,即將審視的目光投向楊寶,見他腰間佩戴著大理雙刀,便客氣地問道:“你是段平章的下屬麼?”楊寶點點頭。段僧奴等人也擠了過來,伽羅道:“你看,真的是……真的是……張……張……”巡檢見她滿手是血,上前問道:“小娘子認識死者麼?”伽羅隻望著屍體發愣,段僧奴便替她答道:“當然。這位是我們大理的大將軍張希矯。”巡檢聽說,便不再多問,派了一名差役趕去行省署報案,死者身份非凡,他小小的昆明縣可不敢接辦這樣的案子。等了兩刻,理問所理問馬文銘匆匆率人來到,一見伽羅等人也在,不由一愣,道:“你們也在啊。”又問道,“死者當真是大理張希矯將軍麼?”楊寶道:“是。我們剛剛還在南城外見過他,可不知道為何突然就被殺死在這裡。”高浪道:“我本來還不相信張希矯將軍會來中慶,真是奇怪。”馬文銘命仵作先驗屍,又問道:“是誰最先發現死者的?”伽羅已然鎮定了許多,道:“應該是我了。”這巷子名叫魚課司巷,南詔時收魚稅的衙門“魚課司”原先位於這裡,後來荒廢,巷子寬不過六尺,北麵儘頭就是行省署。伽羅原想抄個近路去找馬文銘,不料進巷子後發現有人俯臥在血泊中,她是醫師,有救死扶傷的本能,當即下馬去查看,沒想到翻過那人身子,發現竟是張希矯,當即被嚇得魂飛魄散,飛快地騎馬返回酒肆去叫同伴,她一路高呼,驚動了行人,才有人留意到魚課司巷中的屍首,有聞聲趕來看熱鬨的,有去找巡視的昆明縣差役報信的。那仵作先從屍首身上翻出一個黑色的錦繡錢袋來,叫道:“大人。”馬文銘接過來一掂,甚是沉重,解開一看,原來是一囊金砂,沉吟道:“看來凶手並非是為了搶劫財物而殺人。”高浪道:“張將軍雖然年紀已大,卻是武藝不凡,尋常盜賊哪是他的對手?”楊寶也道:“能將張將軍打成這副樣子,凶手一定是個極了不起的人物。”心中卻不由自主地想起一個人來,他所知武功奇高者不過寥寥數人,而最可疑的當屬淩雲了。尤其適才他與高浪、伽羅出南門的時候,親眼看見淩雲正站在一家鐵匠鋪門前。此人一向視大理若仇敵,即使當著梁王、段功的麵也不掩飾,當是記恨當初在大理行刺被擒後多受折磨屈辱之故。仵作驗屍完畢,上前稟道:“大人,此人是活活被打死的,渾身上下都有傷,不過主要的傷口集中在頭部、背部和腰部,凶器並不是刀,似乎是棒槌之類的重物。這裡還有塊破麻布,應該是凶手用來擦淨凶器上的血跡的。”楊寶道:“可否容我上前看看?”仵作名叫邱東,年過半百,是城中有名的老仵作,見他年紀輕輕,竟似懷疑自己的判斷,大為不快,有意嘲諷道:“段平章身邊的羽儀也管起辦案了。不過這裡到處是血,楊羽儀可彆弄臟了手。”馬文銘知道行省中不少人不服段功,經常到梁王麵前挑撥離間,他不願意多生事端,便道:“雖則死者是大理將軍,然而如今梁王、大理已是一家人,我一定會調集最頂尖的人手來辦這件案子。楊羽儀,不如你先去將這件事稟報段平章。”言下之意,不欲大理眾人參與此案。楊寶答應了一聲,腳下卻仿若生了釘子一般,硬是不動,且緊盯張希矯屍首不放。他知道這是殺人現場,最關鍵的證據都在這裡,一旦馬文銘命人搬走屍體,許多細節就再也無法找到。段僧奴冷笑道:“你們連屍體都不敢讓人看,是不是想蒙混過關?”馬文銘不知道她是何許人,肅色道:“小娘子請慎言。今日看在你是伽羅朋友的份上,我不予追究。若是小娘子再亂說話,我可就不客氣了。”伽羅忙道:“小侯爺,她是……”段僧奴大怒道:“怎麼,我說句實話,你就想要治我的罪?看看這中慶城中都是些什麼人,若不是張希矯將軍率部奮力拚殺,你現在還能站在這裡耀武揚威?怕是早成了紅巾刀下亡魂。張將軍慘死在你治下,你連屍首不願意旁人看,是不是有意包庇真凶?”馬文銘見巷口兩端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正指指點點,議論紛紛,當即叫道:“來人,將他們幾個都帶回去。”忽聽得背後有人道:“且慢!”隻見施宗率羽儀努力排開眾人,段功自後匆忙而出,狠狠瞪了一眼段僧奴,才向馬文銘道:“小侯爺,這是小女段僧奴。”馬文銘大吃一驚,道:“她就是令千金寶姬?”段功點點頭道:“她年輕不懂事,信口胡言,請小侯爺海涵不要計較。”段僧奴許久不見父親,一見麵就被斥責,極是委屈,道:“我哪有信口胡言,不過說了句實話,他就仗著小侯爺的威風要抓我。”段功斥道:“還要胡說!來人,快些將寶姬帶走。”施秀過來低聲勸道:“寶姬,信苴今日心情不好,咱們還是走吧。你第一次來中慶,我帶你玩去。”段僧奴賭氣道:“我才不去呢。”施秀向身後羽儀使個眼色,二人一齊上前,不由分說,將段僧奴拉扯了出去。段功轉眼凝視著地上的屍體,半晌無言,許久才轉過身來,指著楊寶道:“他父親是鶴慶知事楊昇,將來他跟小侯爺一樣,也要承襲他父親的位子,目下在我身邊當差,隻是要多些曆練。之前脫脫在無為寺中被人謀害,我們本來都懷疑是某人所為,是楊寶最先從刀口深淺發現了破綻,才讓我們沒有冤枉好人。也是他發現了行宮高潛中毒案的真相,才令我和梁王之間不再猜疑。”馬文銘猜段功是想要楊寶加入辦案,忙道:“我早知楊羽儀才智過人,上次避暑行宮高潛中毒一案,楊羽儀最先問及兩隻酒杯擺放順序時,我便已經見識過了。若是平章能準許他來理問所協助勘察此案,文銘感激不儘。”段功道:“好。楊寶,今日開始,你不必再當值,儘可去協助小侯爺辦案。高浪、伽羅,你們兩個也跟楊寶一起,看看能不能幫上忙。”三人一齊躬身道:“遵令。”段功重新看了一眼張希矯,目光中閃爍著難以名狀的複雜情感,微微歎息一聲,隨即帶人離去。楊寶慢慢圍著張希矯屍首轉了幾圈,這才慢慢蹲下仔細察看。馬文銘道:“楊羽儀若有發現,請及時報出,典吏在一旁會做筆錄。”楊寶點點頭,道:“張將軍頭部挫創,有嚴重外傷;太陽穴有淤斑;顳骨被重物擊中,嚴重低陷;上顎破碎,掉了幾顆牙齒……不過這些都不是致命傷。”他拔開張希矯的頭發,指著天靈蓋道:“這裡才是致命的一擊。”仵作邱東上前道:“這裡骨頭是有裂紋,可是沒有血跡。”伽羅道:“如果鈍器直接砸中人的頭蓋骨,骨頭會四下裂開,不會有血射出來,就跟一碗水一樣,打破了碗,水四處流走,不會濺起來。”邱東聞所未聞,又見她不過一個年輕少女,更不以為然,隻連連搖頭。馬文銘卻對伽羅甚是信服,命典吏一一記下,道:“這麼說,凶手是用重物不斷擊打張將軍,將他打得毫無還手之力,最後才在他頭頂狠狠敲了一下。”楊寶道:“這完全說不通。你看張將軍身上,傷痕累累,他挨了這麼多下,流了這麼多血,早就該倒在地上,凶手儘可以從容殺他,往心口也好,往咽喉也好,都是最容易下手的位置,他又怎會特意跑去前麵,往張將軍腦袋上來一下?”邱東道:“也許凶手就是刻意如此。”楊寶道:“不對,你看這擊打的位置,鑿痕下部比上部要深要寬,是斜朝上的針尖形,可見打擊是自上而下,並非由左至右,或由右至左。”馬文銘聽了大為佩服,問道:“那麼,照楊羽儀看來,到底是怎麼回事?”語氣已經極是客氣。楊寶起身仔細查看四周的血跡,沉吟片刻,才道:“我猜凶手應該首先是用重物打在張將軍頭頂,將他一下子打死,得手後,並沒有就此罷手,依舊不停地打,而且非常用力,不讓張將軍身子落下。你看他額頭、太陽穴均有傷口,再看他胸前、背上的這些傷口,雖然皮開肉綻,卻沒有紫色傷痕,說明傷口是死後被打擊造成的。”邱東咋舌道:“人死了還不解氣,下如此毒手,可見是有不解深仇了。”楊寶點點頭,道:“凶手手段確實殘忍,從這些傷口深度來看,他臂力極大,所用的凶器,應該是類似鐵錘之類的重物。”馬文銘道:“鐵錘在這裡很容易得到,南門附近就有好幾家鐵匠鋪,我就派人一家一家地去盤查。”楊寶道:“小侯爺且慢!張將軍身手不凡,凶手卻能一擊致命,手段高明,絕不是普通人。”馬文銘目光炯炯,凝視著他,問道:“你可是已有懷疑的人選?”楊寶道:“是的。不過要想盤問此人,怕是有些為難之處。”馬文銘點頭道:“我知道是誰了。”忽聽見背後有人嚷道:“線陽金鋪被人搶了!”又有人嚷道:“有人拿鐵錘砸了線陽金鋪!”大有幸災樂禍之意。許多看熱鬨的人登時往南門趕去。馬文銘也不理睬,續道:“楊羽儀懷疑是他,可有真憑實據?”楊寶道:“小侯爺聽見了麼?”馬文銘道:“什麼?是搶金鋪麼?不必理會,自有昆明縣巡檢去處理。”側了一下頭,那昆明縣巡檢還在一旁,慌忙領人去了。楊寶道:“那人喊的是有人拿鐵錘砸了線陽金鋪。”馬文銘頓時醒悟,道:“哎呀!”忙命幾人留下守著屍體,自己帶人往南趕去。線陽金鋪位於最繁華的商業地段,正在南門外。眾人趕到之時,卻見施秀、段僧奴也在金鋪中,正與那中原大富翁沈富交談,這才知道線陽金鋪也是沈氏產業,“線陽”正是沈富最鐘愛的幼女的名字。問起經過,原來適才有個漢子手持鐵錘闖進了金鋪,鋪裡兩名夥計見他用衣襟蒙著臉,來者不善,上前阻攔。那漢子揮舞著鐵錘,趁二人閃避之時,趁勢將二人掀翻在地,隨即闖入櫃台,砸爛櫃子,拿走了兩塊生金。一名夥計追趕出去,抱住那漢子的腳,被他回身一錘子打在肩頭,倒在地上,痛得大聲叫喊。沈富正與掌櫃陸玠在後院,聞聲趕出來時,那漢子早已經去得遠了。湊巧段僧奴不願意回去梁王宮,正與施秀在集市一帶閒逛,聽到人叫喊,趕過來一看,正好遇到沈富。沈富本認識施秀,聽說段僧奴是段功之女後,更是加意奉承。自上次段功揭露羅貫中入無為寺讀書意在盜取翠華樓藏寶圖後,施秀早猜到沈富來大理多半是受張士誠之命,卻是不知他為何又來了中慶。沈富稱是中原兵荒馬亂,民不聊生,唯有雲南一方淨土,他正預備將所有產業轉到中慶來。高浪得知究竟,道:“呀,這裡距離魚課司巷不遠,搶金子的漢子用的也是鐵錘,他肯定就是殺死張將軍的凶手。”馬文銘道:“應該不會是同一人。這漢子持鐵錘搶劫金鋪,無非是為了財物;而張將軍身上有一袋金砂,價值不在兩塊生金之下,凶手卻沒有取走。”楊寶也道:“小侯爺言之有理,如果殺死張將軍的凶手就是搶劫金鋪的鐵錘人,那麼他殺了人後,為什麼不直接取走張將軍身上的財物,而要冒險來搶金鋪呢?張將軍被殺死在相對僻靜的魚課司巷,線陽金鋪卻是位於鬨市,後者風險可比前者風險大了許多。”走過去問夥計道:“你看到的人是什麼樣子?”那兩名夥計驚魂未定,一人道:“他用布蒙了臉,看不清麵孔,隻知道是個男子。”楊寶道:“他身形如何?”夥計道:“個子很矮,很瘦,乾瘦乾瘦的,像是吃不飽飯的樣子。”楊寶道:“他手中鐵錘上可有血跡?”夥計一愣,半晌才摸著腦袋道:“這個小的倒未留意,不過應該是沒有,若是有的話,小人就該留意到了。”馬文銘道:“這就是了,這樣一個小個子男子,聽情形也不會武藝,絕無可能一舉殺死張將軍。”他知道雲南冶煉業發達,鐵匠眾多,鐵錘是常見之物,查找起來相當麻煩,想將精力集中在張希矯被殺一案上,便道:“巡檢,這搶金鋪的案子就交給你們昆明縣去辦。你回去告訴你們姚縣令,中慶許久沒有發生過當街搶劫事件,請他務須多費些心。”巡檢忙道:“是。”自回縣衙去稟報。馬文銘這才向段僧奴道:“文銘實不知道寶姬身份,適才多有得罪,還請寶姬大人大量,恕罪則個。”段僧奴也不理睬。伽羅道:“俗話說,不打不相識,這是個好的開始。你們兩個彆賭氣,趕緊握手言和吧。”段僧奴道:“我才不要現在跟他握手言和,等他抓到害死張將軍的凶手再說。”馬文銘道:“那好,我們一言為定,如果文銘僥幸抓到殺死張將軍的凶手,還請寶姬既往不咎。”段僧奴道:“好啊。”施秀道:“寶姬,小侯爺他們在辦正事,咱們先回去吧,信苴多半正到處找你。”段僧奴道:“我不去。我才不要見她。”眾人一時不知道她說的是“他”還是“她”,麵麵相覷。施秀勸道:“寶姬既來了中慶,可不能再像以前那般任性、總與信苴作對了。”段僧奴冷笑道:“作對?哼。”施秀不解其意,見她執拗不聽,隻好道:“那屬下可要得罪了。”上前一步,去抓段僧奴手臂,準備用強將她帶走。段僧奴卻早有防備,跳到一旁,拔出女兒劍,指著施秀,喝道:“快些走開!”楊寶忙勸道:“羽儀長,寶姬今日才到中慶,又遇上張將軍慘死,心情難過。你請先回去,向信苴稟明,我們幾個會好好照顧好她。”施秀無奈,隻得道:“人就交給你們了,可彆出了岔子。”等施秀帶羽儀離開,伽羅才道:“本來正因為寶姬的事要拜托小侯爺,結果你們倒先吵起來了。”當即說了段僧奴不願意見到庶母阿蓋公主,想另找個清幽的住處住些日子。馬文銘道:“若是寶姬不嫌侯府簡陋,可去我那裡暫住。”段僧奴道:“不必了,我想住在那個什麼東寺。”馬文銘道:“覺照寺?也好,文銘與住持智靈極是熟識,我這就派人去招呼一聲。”段僧奴本是爽朗之人,雖然為之前的事很是不快,但見他此刻如此熱心,也頗為感激,道:“有勞。”伽羅見沈富不斷冒汗,雖則是夏季,可中慶也不算十分炎熱,又見他臉部時不時地抽動,問道:“沈先生可是有什麼痼疾?”沈富道:“老毛病了,不礙事,不礙事。”馬文銘趁機將楊寶拉到一邊,低聲問道:“你所懷疑的那個人,可有實證?”楊寶道:“沒有。不過我想了一個辦法,可以試探他一下。”馬文銘道:“楊羽儀當知道他是梁王心腹,此事非同小可,稍有不妥,可能會再次引來兩方猜忌。”楊寶道:“我知道,小侯爺放心,我絕不會露半點口風。”馬文銘道:“那我們分頭行事,我先將張將軍屍首帶回去,再派人到魚課司巷附近店鋪打聽,看看有什麼線索。”楊寶道:“好。”出來金鋪,伽羅問道:“你和馬文銘嘀嘀咕咕說些什麼?”楊寶道:“伽羅,有件事,還得你幫忙。”伽羅道:“什麼事?”楊寶道:“你去將淩雲約出來。”伽羅道:“約淩雲做什麼?我要陪著寶姬,你找淩雲有事,隨時可以在梁王宮中見到他。”楊寶道:“這件事非得約淩雲出來不可,你曾於他有恩,他會聽你的話。”段僧奴聽到淩雲的名字,很是異樣,她當初在蒼山蘭峰上第一眼見到他,便很是喜歡他。但不久後他即淪為階下囚被監禁,她也因為逃婚一事自顧不暇,之後再未能見過麵。本來她早已經忘記了他,甚至已經想不起來他的樣子,此刻一聽到他的名字,才知道仍然沒有完全淡忘,心底裡曾經愛過他的念頭,又重新升騰了起來,重重地占據了她的全身。她見伽羅堅持不肯出麵,忙道:“楊寶要約淩雲,肯定是有助張將軍案情。伽羅,你去約他出來,我也想見他一見。”伽羅道:“那好吧。楊寶,你有什麼陰謀詭計我不管,可淩雲那個人你是知道的,又冷酷又無情,萬一他翻臉跟你動手,你可打不過他。”楊寶道:“我知道。”伽羅便獨自回來梁王宮去找淩雲,哪知道淩雲也正四處找她,一見她麵便道:“你去了哪裡?”伽羅道:“我又不是你下屬,這你也要管麼?”淩雲被她搶白慣了,也不介意,將她拉出宮外,低聲問道:“你今日是不是替泉妃娘娘看過病?”伽羅道:“是啊,不過她沒什麼病,隻是有了身孕。”淩雲神色極是緊張,四下望了一眼,問道:“你跟旁人說了麼?”伽羅道:“跟旁人說什麼?”淩雲道:“泉妃有喜的事。”伽羅道:“就告訴了她自己啊。你今天怎麼了,婆婆媽媽地問這些做什麼?喂,我有事找你,你跟我來。”淩雲跟上前追問道:“你真的沒有將泉妃有喜的事跟彆人說?”伽羅道:“當然沒有,我剛從她那裡出來,就立即被楊寶他們拉出宮了。你那麼緊張做什麼?”淩雲道:“我不想瞞你,泉妃腹中的孩子是我的。”伽羅驚訝得張大了嘴巴,半天才嚷道:“天哪,我真不敢相信,你竟然是這樣一個人!天哪!”淩雲道:“我不敢多求你什麼,隻求你不要將這件事對任何人說。”伽羅極是惱怒,賭氣道:“你的事我再也不想管了,你剛才說的我都沒有聽見,我再也不想見到你,快些從我麵前消失。”淩雲道:“你不是才說找我有事麼?”伽羅一想也是,便領著淩雲來到南門附近的一家酒樓,到二樓一間雅室坐下,一拍桌子,喝道:“淩雲跪下,我要審你。”淩雲知道她喜歡自己,因此惱怒自己與泉銀淑有私情,也不介懷,問道:“到底是什麼事?”伽羅道:“你今天都去了哪裡?快些從實招來?”淩雲道:“問這些做什麼?”伽羅道:“是我在問你。”淩雲道:“我早上護送大王去過一趟行省,又去了北城城守營,再送大王回宮,然後我就自己去了南門鐵匠鋪……”伽羅立即緊張起來,問道:“你去鐵匠鋪做什麼?”淩雲道:“我新訂了一把劍,去看看打好了沒有。”伽羅鬆了口氣,道:“後來呢?”淩雲道:“後來我遇到泉妃娘娘侍女,說是娘娘命我立即回宮,我就隨她回去了,然後就是四處找你。伽羅,你……”伽羅知道段僧奴等人躲在隔壁偷聽,生怕淩雲說出他跟泉妃有私的話來,難免日後為人挾製,忙打斷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你快些走吧。”淩雲滿腹狐疑,問道:“你特意帶我到這裡,就隻是要問我的行蹤?”伽羅怒道:“你還敢囉嗦。”淩雲恍然有所醒悟,側頭看了隔壁一眼,道:“那我走了。”等淩雲走出酒樓,段僧奴等人從隔壁趕過來。楊寶甚是氣惱,他本安排好了計策,不料伽羅惱怒下自己直接問了淩雲行蹤。伽羅道:“你們都聽到了,淩雲沒有去殺張將軍?”楊寶道:“你就那麼信任淩雲的話?還有,你為什麼不按照計劃行事?”伽羅苦著臉,搖了搖頭。楊寶無奈,隻好問道:“你們怎麼看?”段僧奴道:“我看淩雲似乎很怕伽羅,應該不會說假話。楊寶,你僅憑武功高強和出現在鐵匠鋪這兩點,就懷疑是淩雲,確實有些武斷了。而且,我想不出他有任何殺張將軍的理由。”高浪道:“就是。當日雖說張將軍向淩雲射過一箭,然而終究是羽儀們擒住他,他要報複,也該去向施宗或是施秀羽儀長下手,怎麼會挑上張將軍呢?”楊寶點頭道:“那好,淩雲的嫌疑就算排除了。可除了他外,這中慶城中能輕而易舉殺死張將軍的人,我還真想不出旁人。”段僧奴道:“張將軍之前腳下不穩,會不會患了重病,抑或醉了酒,所以才束手待斃,被人輕易殺死?”楊寶道:“這也有可能。伽羅,不如我們再去檢查一下張將軍的屍體。”伽羅一想到巷子中見過張希矯血肉模糊的樣子,連連搖頭。高浪道:“難道你不想找出殺張將軍的凶手麼?”伽羅道:“當然想,可是……”段僧奴不由分說地拉她起來,道:“走吧。”到了行省署門口,段僧奴生怕遇見父親,又取出次工來戴上。四人來到行省理問所的停屍房。這裡處於半地下,涼氣森森,但依然有股血腥和屍臭氣。楊寶伸手揭開了屍首上的白布,強忍驚悸,俯下身子去查驗張希矯口中,看死前是否有過醉酒。伽羅猶豫許久,才上前驗屍。結果卻相當令人失望,張希矯生前既沒有患病,也沒有飲酒。楊寶又疑心是中了毒,但伽羅檢驗後,也無中毒跡象。段僧奴道:“我當時分明看見張將軍腳下不穩,身子搖搖晃晃,所以我才以為是個普通醉漢。”高浪道:“也許張將軍當時已經受了重傷,他其實是想去城中找人醫治。”段僧奴眼睛一亮:“你是說那個什麼魚課司巷不是第一現場?”楊寶道:“確有可能。走,我們再從魚課司巷倒回大德橋看看。”伽羅道:“你是想找血跡麼?這是條繁華大道,怕是極難。”楊寶道:“血跡自然是不容易找,但張將軍若是一路流血,總該有人看見。”幾人來到魚課司巷,從張希矯遇害的地方往回,血跡仍然隻是集中在張希矯倒地的那一片,稍遠一些便很難找到。段僧奴見巷口不遠處有兩名正在等生意上門的轎夫,便上前招呼道:“兩位大哥。”那兩名轎夫一個叫黃劍,另一個叫田川,年紀均與段功相仿,足以做段僧奴父親,她卻稱呼“大哥”,二人極是高興,又見對方是一個美貌少女,忙道:“小娘子是要坐轎麼?”段僧奴從懷中掏出一手貝幣(貝幣一枚稱為一莊,四莊稱為一手,四手為一苗,五苗為一索。)遞過去,道:“我不坐轎,隻想問點事。”指著巷口問道:“那裡有個人新被殺了,你們知道麼?”轎夫道:“知道知道。”黃劍搶著道:“那人被殺前我們還在南門外見過他呢。老田看他氣色不好,走路都走不穩,好心上前問他要不要坐轎,卻被他一把推開了。”楊寶忙上前問道:“那二位有沒有看清他身上受了傷,正在流血?”田川道:“沒有。不過……他倒確實像是患了重病,人高馬大的,推我的那一下卻是毫無氣力。”段僧奴又往懷中去掏,卻是再無貝幣,隻掏了一片金葉子出來,她是寶姬身份,自小不懂得錢財得來不易,既不便收回去,就爽快地遞過去,謝道:“多謝兩位大哥。”黃劍見她如此慷慨大方,接過金葉子,喜道:“小娘子不必客氣。想坐轎子隨時來找我們兄弟,我們總在這一帶,這中慶城可是再熟悉不過了。”伽羅等人見段僧奴主動拿金錢賄賂轎夫,儘是目瞪口呆。伽羅道:“寶姬什麼時候學會這一套本事了?”楊寶心道:“寶姬孤身一人東來,吃的苦頭定然不少。哎,千裡尋來,到了卻又不願意見親生父親。”案情毫無頭緒,幾人一時茫然無措,隻在南門附近徘徊。還是伽羅道:“張將軍會不會是受了內傷?我曾聽師傅說,若是湊巧打在人體某些位置,表麵無事,也不會出血,而實際上卻是受了重傷。”段僧奴道:“若真是如此,除非是湊巧,不然這人也得精通醫術才行。”忽見施秀又匆匆趕來,叫道:“你們幾個還真在這裡。”段僧奴以為他是奉父親之命來帶自己回去,忙縮到楊寶身後,右手去按劍柄。施秀道:“寶姬放心,我不是來捉你回去的。”四下望了一下,道,“咱們找個僻靜地方說話。”楊寶見他神色甚是神秘,大起好奇之心,便道:“那我們還是去沙朗酒肆。”施秀道:“好。”五人重新回來酒肆坐下,施秀見四下無人,這才道:“你們可知道,張希矯將軍有一封極其重要的信件落入了梁王王相驢兒之手。”楊寶道:“羽儀長是說驢兒私自截留了張將軍寫給信苴的信?”施秀道:“張將軍確實自鶴慶寫過不少信給信苴,但落入驢兒手中的那一封卻不是寫給信苴的,而是寫給朱元璋的。”眾人麵麵相覷,過了好半晌,楊寶才問道:“這是什麼時候的事?”施秀道:“大約半月之前。”段僧奴道:“張將軍為什麼要寫信給朱元璋?他是想要通敵叛國麼?”施秀道:“其中情由,一言難儘,我還是原原本本地告訴你們吧。”原來段功這次不聽勸阻,堅持回來中慶後,張希矯不斷自鶴慶來信,指明梁王孛羅不足信賴,且大元朝氣數已儘,將來必是紅巾得天下,勸段功要麼遠離梁王、回去大理,要麼殺了孛羅,奪取中慶大權,再與中原實力最強的朱元璋通好。然段功始終置若罔聞,不過也沒有下令追究張希矯。但半月前,梁王突然拿來一封信給段功,稱是驢兒自雲南邊境關口所得。段功展開一看,竟是張希矯寫給朱元璋的信,稱元人殘暴,大理有心交好雲雲。段功自是認識張希矯筆跡,料來梁王也不致偽造這樣一封信來陷害已被免職流配的張希矯,便當著梁王的麵命施宗飛馬傳令鶴慶知事楊昇,命他即刻將張希矯斬首,人頭送往中慶。但不知道是不是風聲走漏,信使到達之前,張希矯早已經搶先逃走,今日一見,竟已經橫屍巷中,著實令人覺得不可思議。講完這一番經過,施秀低聲道:“這是我悄悄告訴你們的,信苴本人還沒有發話,你們可千萬不要對彆人說。”楊寶道:“我們知道輕重,多謝羽儀長。”施秀道:“不必謝我。張將軍雖說有通敵之嫌,但畢竟戰功顯赫,曾為我大理立下不少汗馬功勞。今日見他慘死巷中,實在令人不安,隻盼你們早日找出害死張將軍的凶手。”拍了拍楊寶肩頭,歎了口氣,先行離去。四人一時不語,心中卻儘是一般的疑問和想法:張希矯暗通朱元璋,梁王當然惱怒,但他卻可以不必自己下手,隻將信交給段功,便可借段功之手殺張希矯。而張希矯從鶴慶逃走後,雲南再無容身之地,必然要趕去投奔朱元璋,可他人在鶴慶時,明明有一條極安全的近道,隻須渡過金沙江,便出了大理轄境,再從容自四川到中原,怎麼又來了中慶?想必一定有某種原因,促使他必須先東來中慶,再北上中原。如此一來,殺死張希矯最大的嫌疑人不是旁人,正是段功和梁王,因為以張希矯的威名才乾以及對雲南的了解,他一旦投靠朱元璋,必是二人巨大的威脅。那殺死張希矯的鐵錘人臂力極強,下手又狠又準,很可能是訓練有素、武藝高強的勇士,這中慶城中,除了段功和梁王,誰手下還有這等能人?高浪先道:“莫不成真是信苴派人下的手?寶姬,你不是說見到張將軍之前,還見過施宗羽儀長從橋上經過嗎?以他的功夫,絕對能殺張將軍一個措手不及。”段僧奴沉默不答,她也懷疑是父親派人下的手,即使張希矯有罪,死有餘辜,可下手如此之重,未免太過歹毒。伽羅道:“怎麼會是信苴呢?若是信苴有心殺張將軍,應該當著梁王的麵直接殺掉,既不必大費周章,又可向梁王表明心跡。要我說,肯定是梁王派人下的手。”心中卻是“咯噔”一下,暗道:“哎呀,淩雲是梁王手下武藝最高的侍衛,難不成真的是他?”高浪道:“這你就不懂了。這恰恰是信苴心計所在,若是當眾殺功勞極大的張將軍,隻會令部下心寒。你沒聽見適才施秀羽儀長說嗎,他都對張將軍很是佩服呢。”伽羅問道:“楊寶,你怎麼說?”楊寶道:“嗯,信苴為人寬厚,還是梁王嫌疑更大些,但信苴的嫌疑也不能排除。”伽羅道:“那我們還要調查這件案子麼?”意思是嫌疑人均是位高權重、掌握旁人生死的要人,凶手是任何一人,他們都沒有能力與其較量相抗。楊寶顯然也有此顧慮,一時沉吟不語,卻見段僧奴重重一拍桌子,毅然道:“查!當然要查!”頓了頓,又道,“若不是阿爹所為,便可以還他清白;若真是他下的手,也好讓我徹底看清他的麵目。”幾人聽她又是失望又是氣憤,也不知道該如何安慰。楊寶躊躇片刻,道:“既然如此,那我們便分頭行事,伽羅,你和高浪去找驢兒。寶姬,我們一道去找信苴。”段僧奴道:“不,我要跟伽羅一道。”楊寶道:“寶姬,你還是跟我一起更合適些。信苴是我上司,他說什麼我都隻能聽命,但他卻是你父親……”段僧奴道:“好了,我知道你要說什麼。”楊寶道:“那我們……”段僧奴低頭想了半天,終於還是站起身來,道:“就這一次。”楊寶忙道:“一定。”四人進來城內,到梁王宮門前便即分手,段僧奴和楊寶繼續朝東往行省署趕去,伽羅和高浪則徑直進宮。驢兒正在偏殿向孛羅稟事,忽聽侍衛報說伽羅要見自己,很是驚奇,道:“她能有什麼事要見我?”孛羅道:“伽羅這丫頭甚是有趣,不妨讓她進來。”驢兒便命侍衛去傳話,讓伽羅、高浪進來。伽羅進來殿中,見淩雲也在,先是一愣,隨即便向孛羅道:“大王可知道今日南門附近出了一起人命案?”孛羅道:“本王一天都在忙於操持軍務,尚未得知,死的是什麼人?居然還勞動伽羅特意來告訴我。”伽羅道:“是前任大理大將軍張希矯。”孛羅道:“啊?”不由自主地將詢問的目光投向了一旁的驢兒。驢兒忙道:“屬下並不知情。伽羅,到底是怎麼回事,你快說。”伽羅便大致講了張希矯如何被人凶殘地殺死在魚課司巷中。驢兒道:“你們來找我,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伽羅點點頭。高浪問道:“王相大人可知道張將軍來了中慶?”驢兒道:“當然不知道。”孛羅已知道是怎麼回事,開口道:“張將軍雖是通敵逃犯,但畢竟是前任大理大將軍,這件案子非同小可,本王會交代下去,一定要查個水落石出。伽羅,高浪,多謝你二人特意前來相告,你們先下去吧。”伽羅無奈,隻得道:“是。”等伽羅二人退出,孛羅才道:“那張希矯既從鶴慶逃走,為何不取道四川去投奔朱元璋,反而來到中慶,不是很奇怪麼?”驢兒道:“確實奇怪。”孛羅回頭命道:“你去盯緊段功那邊的人,看看他們在搞什麼鬼。”淩雲躬身道:“遵命。”伽羅、高浪出來偏殿,見天色不早,又出宮去行省署找楊寶和段僧奴,正遇到二人悻悻出來。原來四川那邊又有軍情,段功正與官員議事,二人並未見到段功,隻見到楊智。楊寶因為張希矯通敵叛國的消息是施秀暗中告知,不便點破,隻隨意問起段功如何看待張希矯。楊智也未多透露什麼,隻說張希矯對大理功勞很大,段功一氣之下將他當眾放逐到鶴慶後,一直很是後悔,有心將其召回,隻是沒有合適的機會。伽羅道:“楊智員外真這麼說?”楊寶點了點頭。段僧奴道:“我猜楊員外是有意想維護張將軍的名譽。”楊寶搖了搖頭道:“這隻能更加深了信苴的嫌疑。因為楊員外這番話,我倒覺得信苴的嫌疑比梁王大多了。”段僧奴道:“為什麼這麼說?”楊寶道:“因為一旦大家知道張將軍通敵叛國,那麼殺人嫌疑必然指向信苴和梁王。剛才伽羅說了,梁王一上來就很吃驚,似乎並不知道張將軍來了中慶,後來又說‘張將軍雖是通敵逃犯’,他並沒有刻意掩蓋,可見他心中比信苴坦然。”段僧奴道:“未必啊,梁王肯定以為我們早就知道張將軍通敵書信落入了驢兒之手,要不然為何派伽羅去找驢兒呢?”楊寶道:“若梁王想要殺張將軍,隻須將他來到中慶的消息告訴信苴,信苴自會派人殺他,根本不必自己動手。”段僧奴道:“如此更不會阿爹下的手!阿爹定會先派人捕了張將軍,當著梁王的麵殺他,豈不是更好?”她原本也懷疑是父親派人殺了張希矯,但當此刻越來越多的證據指向段功時,她又不自覺地為父親辯護起來。高浪道:“這點我早就說過了,這是信苴心計所在,張將軍功勞極大,當眾殺他,令許多人心寒。”段僧奴再無可辯,悻悻哼了一聲。楊寶不置可否,道:“還有一點,你們有沒有想過,為什麼張將軍會死在魚課司巷中,恰好被伽羅撞見?”伽羅道:“這還有為什麼?不過是巧合而已。”楊寶道:“不,絕對不是巧合。魚課司巷是南門通往行省署最近的小道,張將軍跟你一樣,當時也正想去行省署。”段僧奴道:“你說張將軍當時想去見我阿爹?那麼更不會是阿爹派人殺他了。”楊寶道:“隻怕有些話還是要去問信苴才能知道。”天色不早,伽羅便陪了段僧奴前去覺照寺,趕在夜禁之前出城,楊寶和高浪自回忠愛宮,約好明日再議。吃完晚飯,天色早已黑透,楊寶回到住處,卻見楊智正在房中等他,一見他便焦急地問道:“張將軍一案可有什麼進展?”楊寶搖了搖頭。楊智道:“你可知道……”忽聽見外麵有羽儀在院子中叫道,“楊員外在麼?梁王邀信苴去大殿議事,信苴請你同去。”楊智如今在行省任左右司員外郎一職,總管六曹,統率吏員處理行省文書案牘,權力很大,雖在城中也分有官邸,但為了方便,還是繼續與羽儀們同住忠愛宮中一個大院裡。他聽見外麵叫喊,不及與楊寶多說,應了一聲,匆匆出來,果見段功等在忠愛宮門口,身後隻帶了施宗和施秀兩人。楊智重重看了施宗一眼,施宗則回以一道譏誚的目光。段功心事重重,道:“我們走吧。”又回頭問道,“淵海,梁王突然深夜召我議事,你猜會不會是為了四川一事?”楊智道:“應該是,梁王久有攻取四川之心,這次又是天賜良機,他肯定不會放過。”到得大殿,孛羅請段功坐下,一開口,果然是談四川之事。原來占據四川的明氏自明玉珍死後,一直內鬥不止,近日更是因為爭權奪利發生兵變,明玉珍之弟明勝以及重要將領李芝麻也被殺死。孛羅道:“明勝、李芝麻一死,明氏再無驍將,此乃天賜良機。段平章,本王已開始集結兵馬,請你也迅即調動大理軍,你我兵分兩路,直指蜀中。攻取四川後,你我依舊如今日一般,共掌大權。”段功吃了一驚,道:“大王,與明氏開仗一事非同小可,還須從長計議。”孛羅道:“目下正是為我大元恢複基業的大好機會,時機稍縱即逝,段平章,你有時候未免太優柔寡斷了。”段功沉吟不語,他知道孛羅欲攻打四川一是為了報當日被明玉珍追殺得如喪家之犬之仇,二是要趁機擴展地盤,絕不是其所稱的為了大元朝的基業。他也知道孛羅此次勢在必得,他若不答應出兵,翁婿便有決裂的危險。然而,大理在雲南經營數百年,方才有今日屹立不倒的局麵,元人殘暴,早已失儘天下民心,四川雖然富庶,居民卻多是漢人,即使能夠奪取土地,也難以占據人心。不如安心退守雲南一省,孜孜求治,兵精糧足,外敵無機可乘,自是一方樂土。但這些話他不便明說,說了梁王也聽不進去,斟酌半晌,才道:“大王,出兵一事還是明日拿去行省議過再說。”頓了頓,又道,“夜色已深,請大王早些歇息。”孛羅道:“段平章……”卻見段功已大踏步走出殿去,登時氣得虎起了臉。驢兒道:“大王息怒,我早說段平章絕不會答應發兵。”孛羅氣呼呼地道:“虧他還總說什麼願意為朝廷大業赴湯蹈火。”驢兒道:“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段平章當日明明可以在七星關殺了明玉珍,卻有意放他離開,還與他結盟,這其中可是大有玄機。”孛羅頹然道:“本王早知道我這女婿從來不跟我一條心。唉,雖說本王這幾年招兵買馬,實力大增,可若無大理軍相助,隻怕攻打明氏仍是有心無力。”驢兒道:“屬下有一計,定可助大王實現大業。”孛羅道:“噢?快說。”驢兒道:“不如我們找一批生麵孔的死士,冒充明氏紅巾前去行刺段功,若真能刺傷段功,他惱怒下定會同意發兵。”孛羅道:“計倒是好計,不過段功手下能人甚多,萬一被他們發現真相……唉,還是算了。”驢兒道:“古人有言:‘蝮蛇螫手,壯士解腕。’做事要當機立斷,切不可遲疑姑息。如今四川紅巾內亂,正是成就霸業的良機,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孛羅道:“話是不錯,本王也為了社稷大業日夜憂心如焚,可段功精明過人,又早與明玉珍訂有休戰盟約,豈會輕易上當?”驢兒沉吟道:“那我們不如乾脆假戲真做。”孛羅道:“如何個假戲真做法?”驢兒道:“上次明玉珍雖然兵敗退走,但明氏意圖染指雲南之心不減,在中慶派有不少探子。我們不如暗中派人散布消息,稱段平章已決意與大王聯兵,共圖四川,所謂翁婿不和不過是有意為之,目的在於麻痹敵人。段平章畢竟是大王女婿,又素與公主美滿和睦,明氏得知後必然深信不疑。如今四川內訌不止,無力抵擋我方大軍,要想不戰而勝,行刺我方主帥是最好的法子,我們正好可以賣個破綻,引紅巾刺客上鉤。”孛羅連連搖頭道:“不好,不好,如此一來,豈不是連本王也身處險境?”驢兒道:“大王放心,隻要事先安排妥當,決計不會露出破綻,臣有十拿九穩的把握。”上前附耳低語幾句。孛羅遲疑半晌,終於下定了決心,道:“那好,你速去安排,一切妥當後再回報於我。”楊寶奔波一天,甚是疲累傷神,等楊智走後便預備睡覺,剛和衣躺下,便見高浪直闖進來,一把將他從床上提起,低聲道:“你知道你剛才在跟殺人凶手說話麼?”楊寶道:“你是說楊員外麼?”高浪道:“正是他!”楊寶道:“你怎麼知道是他?”高浪道:“你雖然會動腦子,但卻隻會坐在那裡死想,死想是想不出來凶手的。我一直覺得施宗羽儀長可疑。白天的時候,他本該跟在信苴身邊,卻為何從大德橋上經過?”楊寶道:“這點我早想過,他應該是奉信苴之命去覺照寺辦事。”高浪道:“世上哪有這麼巧的事?施宗羽儀長剛從橋上過,張希矯將軍便過來了?反正不管怎麼說,我覺得施宗羽儀長肯定知道點什麼,所以在你忙著吃晚飯的時候,我見信苴回來了忠愛宮,就悄悄躲進了羽儀長的房間,一會兒他們兩兄弟進來換衣裳,果然聽見他們吵架,施秀羽儀長說肯定是楊智派人殺了張希矯,因為擔心他投靠中原朱元璋後儘露我大理機密。”楊寶道:“有這樣的事?那施宗羽儀長怎麼說?”高浪道:“他嗬斥施秀,警告他不要胡亂猜疑。”楊寶道:“那也隻是施秀羽儀長的懷疑,怎麼就能肯定是楊智員外殺人呢?”高浪道:“肯定是他。因為我又聽見施秀羽儀長說:‘阿兄,其實你也懷疑是他,是也不是?’施宗羽儀長半天不答。你想想看,兩位羽儀長都懷疑是他,那還能錯得了?”楊寶道:“嗯,我倒想起一件事來,這次信苴重返中慶,所有人都極力反對,隻有楊員外一人讚成。他現在行省中任職,大家都說了他暗中得了馬平章許諾的好處,所以才極力勸說信苴回來。”高浪道:“我有個主意,他們現在都去了梁王那邊,不如你我今晚分頭行事,一個躲進羽儀長房中,一個躲進楊智房中,看他們有何異動。”楊寶嚇了一跳,道:“怎麼伽羅那些翻牆入院的壞點子你全學來了?萬萬不可。”高浪道:“翻牆入院絕對比你在這裡瞎猜亂想要強。況且,我怎麼跟伽羅學了?這可是我自己想到的法子。快點!搞不好一會兒他們就該回來了。”強拉著楊寶出來,將他推進了楊智房中,自己則照舊溜進了羽儀長的房間。施宗、施秀兄弟一直同住一房,未分開居住。楊寶心想既然已經進來,就趁機查看一下楊智的房間,卻見房中甚是齊整乾淨,正欲去翻看案上手劄紙稿時,忽聽見外麵有羽儀嚷道:“信苴回來了!快去換班。”他吃了一驚,知道段功一回到忠愛宮便要與阿蓋公主膩在一起,從不在宮中議事,楊智很快就回房,此時已經不及出去,便乾脆如高浪所言,藏身到床下。才剛貓著身子藏好,就聽見腳步聲響,有人推門進來,喝道:“你到底想做什麼?”分明是楊智的聲音。隻聽見施宗答道:“這正是我想要問你的話,是你力勸信苴回來中慶,如今局勢突變,我們勸信苴先返回大理,你卻一再從中阻撓,到底有何居心?莫非除了馬平章外,阿蓋公主也給了你什麼好處?”楊智道:“羽儀長,你既早對我起了不滿之心,我說什麼也沒用。這些話,不如你自己去問信苴。”施宗冷笑道:“你明知道信苴隻聽你一人的話,我就算問他他也不會回答,所以你才敢如此托大。楊智,我警告你,可彆得意得太早,小心落個跟張希矯一樣的下場!”恨恨摔門而去。楊智似極是氣惱,在房中反複踱來踱去,最終下定了決心,推門而出。楊寶見機不可失,忙從床下鑽出來,溜出房來,卻見楊智正站在自己房門口,忙走過去問道:“楊員外是找我麼?”楊智回過頭來,訝然道:“原來你不在房內?”楊寶道:“我剛去了趟茅廁。”話一出口,便意識到這是一句很容易就能被識破的謊話——茅廁在西北麵,他卻是自完全相反的方向走過來。楊智果然用狐疑的眼光審視著他,片刻後歎了口氣,道:“沒事了,你去睡吧。”卻是不回房,而是朝院外走去。楊寶愣在那裡,內心忐忑不安。他久久回味楊智和施宗的對話,隻覺得極有深意,他也從來不知道,他們二人之間竟會有如此深的矛盾。想了很長時間,決定明日一早要直接向施宗問個明白,他昨日為何會出現在南城外?他是否去見了張希矯?又為何要對楊智說出“小心落下跟張希矯一樣的下場”這類威脅的話?回到房中,楊寶猶自惦記尚躲藏在羽儀長房中的高浪,一夜未能睡踏實。高浪卻是到天色將明時才摸他房中來,原來當晚隻有施秀一人在房內,施宗竟是一夜未歸。楊寶猜測他是因為與楊智爭吵、氣憤之極的緣故。高浪白蹲了一夜,很是不平,問道:“你查到什麼沒有?”楊寶道:“施宗嫌疑最大,我們一會兒去找他問個明白。”高浪道:“凶手不是楊智麼?怎麼又變成了施宗?”楊寶道:“他二人都有嫌疑,但施宗嫌疑更大。”忽聽得外麵楊智叫道:“楊寶,你醒了麼?”楊寶忙去開門,道:“楊員外找我有事麼?”楊智大踏步進來,回身掩好門,才道:“我有些事想告訴你,不過你得守口如瓶。”轉頭見高浪也在,頗為驚訝。高浪道:“我也會守口如瓶的。”楊智道:“其實,張希矯來到中慶已有幾日,其間還見過信苴一次。”楊寶吃了一驚,問道:“你說信苴早就知道張將軍來到中慶?”楊智點點頭。高浪道:“信苴不是傳令將他斬首麼?他怎麼還敢來見信苴?”楊智望了高浪一眼,似驚訝他已知道張希矯暗通朱元璋一事,轉念一想:“鶴慶知事楊昇是楊寶父親,這事原也瞞不過他們。”便道:“當日信苴確實下令楊昇將張希矯斬首,首級送來中慶,然則張希矯搶先逃走,且幾日前潛入中慶。他打聽信苴常去覺照寺聽經,所以事先藏在那裡,托僧人帶書信給信苴,自稱有焦玉的消息,信苴才肯見他。不過這件事極為機密,隻有我和信苴知道,連兩位羽儀長都不知道。”焦玉原為北勝知府高斌祥手下能工巧匠,善造機關器械,又發明火銃製造之術,後被人夜間綁走,大理派人四處追尋,也沒有下落。楊寶聽說,忙問道:“已經找到焦玉了麼?”楊智搖頭道:“據張希矯說,焦玉不是被人綁走,而是他自己投奔了紅巾朱元璋,因一家妻兒老小難以一同帶走,才有意偽造了被綁架的假象。”楊寶道:“什麼?”楊智道:“不過信苴並不相信張希矯的話。”楊寶心中默然,段功當然難以相信,如今的信苴,比以前可是自負得多了。高浪早已經忍不住,問道:“楊員外覺得會是誰殺了張希矯將軍?信苴既知道他來了中慶,還會放過他麼?”言下已經有猜疑段功之意。楊智道:“信苴要殺他的話,絕不會偷偷摸摸在人背後下手。況且張將軍並不承認自己通敵叛國,他隻說有個心腹部將的妻弟在朱元璋軍中任職,朱元璋由此聽說了他被信苴免職流放一事,特意派人來拉攏過他,他也確實給朱元璋回過信,但隻是普通問候及謝意之語,絕無要投靠朱元璋之意。”楊寶道:“張將軍若是真心要投靠朱元璋,還冒險來中慶見信苴做什麼?”楊智道:“信苴也是這般想,所以命他先留在覺照寺外一戶農家中,等候處置。不料……”楊寶心道:“如此一來,信苴便無嫌疑,自然也不會是楊智和施宗下的手。”卻聽見楊智又道:“張希矯通敵一事是令尊告訴你的麼?”楊寶聽到楊智與施宗爭吵,不願意抖出施秀來,又不願意撒謊,道:“楊員外問這個做什麼?”楊智見他避而不答,料來心有顧慮,更加肯定是楊昇透露給他,道:“楊寶,你我同族,你長年跟在信苴身邊,聰明機智,多有大功,我也不想瞞你,張希矯這次冒險來見信苴,特意提過令尊暗中與梁王結交。”楊寶大吃一驚,一時說不出話來。楊智道:“不過信苴也不會因為一麵之詞就輕易相信。”楊寶心想:“張將軍不顧生命危險,特意來中慶告知信苴,信苴會隻認為是一麵之詞麼?真是想不到阿爹他……”登時心亂如麻。忽聽見楊智又厲聲道:“不過,你若是知道你阿爹的所作所為,須得坦白相告,你若是想借在信苴身邊之機從中搗鬼,我知道了絕不輕饒。”高浪驚道:“羽儀長怎能懷疑楊寶?就算他阿爹暗通梁王,那是他爹的事,楊寶怎會知道?況且現在信苴自己不都做了梁王的女婿、成了一家人,怎麼還有暗通一說了?”楊智也不睬他,隻將灼灼目光盯在楊寶身上。楊寶這才反應過來,楊智懷疑自己便是梁王布在忠愛宮的眼線,大驚失色,抖簌著聲音道:“不,我實不知道家父……我不是梁王眼線……我在信苴身邊長大,怎敢背叛……”楊智道:“那你如何知道張希矯暗通朱元璋這等機密大事?”高浪道:“原來你就是為這個懷疑楊寶?嗨,是施秀羽儀長告訴我們的。”楊智道:“是施秀?”楊寶道:“是。施秀羽儀長也是好心,想幫助我們早日找出害死張將軍的凶手。”楊智這才恍然大悟,知道自己錯怪了楊寶,忙道:“對不住,好孩子,我不該懷疑你的。”楊寶搖了搖頭,正要說話,忽聽見外麵有羽儀叫道:“楊寶,有人來傳話,說小侯爺在宮門口等你,請你立即出去,有要事相商。”此時天光朦朧,夏日天亮得早,其實夜更未儘。楊智料來馬文銘清晨趕來,定然是案情有重要突破,忙道:“你先去吧,回頭堂叔再好好向你賠罪。”楊寶與高浪匆匆出來,卻見馬文銘神色緊張,身後尚跟著數名差役,不禁一愣,問道:“出了什麼事?”馬文銘低聲道:“施宗羽儀長被人殺了。”楊寶驚道:“啊,怎麼會?”高浪更是無法相信,道:“施宗羽儀長是我大理兩任擂台勝主,功夫超群,什麼人能殺得了他?”馬文銘道:“多說無益,我帶二位去現場看。”半路上,又解釋道,“因為昨日發生的兩起案子,我命昆明縣尉加派了人手在南門附近巡視。四更時分,巡檢發現春桃酒肆後麵躺著一個死人,打著燈籠一照,發現死狀跟昨日在魚課司巷見到的差不多,便飛奔到侯府叫醒了我。我趕來一看,發現是施宗羽儀長,便立即去梁王宮叫了你們出來。眼下旁人都還不知道此事。”一路來到南門西側的一家酒肆後巷,已有幾名差役守在那裡。施宗渾身是傷,匍匐在地上,四周儘是淋漓鮮血,一片狼藉,可驚可怖。楊寶一看場麵血腥殘酷,便“啊”了一聲,隻覺得眼前一團昏黑,接著天旋地轉起來,耳朵“嗡嗡”作響,開始大口嘔吐,不過他昨晚吃的食物本來就少,早就消化殆儘,吐出的也儘是黃水。過了好半晌,他才扶住牆,慢慢恢複了神誌,怔怔望著屍首發呆。他本來還懷疑過是施宗下手殺死了張希矯,然而眼前屍體的死狀竟是跟張希矯一模一樣,不由得又是驚愕又是傷痛。馬文銘道:“你們也看到了,手法和傷口跟張將軍一案完全一樣,凶手應該是同一個人,用的凶器仍然是鐵錘,現場也有一塊用來擦拭血跡的麻布。”高浪愕然不已,嚷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馬文銘道:“我已經命人查問過酒肆店家,施宗羽儀長昨晚獨自來到春桃酒肆飲酒,一直喝得酩酊大醉,臨到打烊時還不肯離開,又賴了半天,不得已,才醉醺醺地走了。我猜凶手一直在暗中留意施宗羽儀長,他雖然武藝高強,然而昨夜醉酒後無力反抗,你看他的劍還好好地掛在腰間,連拔都未拔出來。凶手又跟在他身後,暗中窺伺已久,所以能輕易一擊得手。”高浪道:“那壞人明明已經用鐵錘錘死了他,還死命往他臉、身上砸去。”他本不是什麼心軟之人,然而親眼見到自己的上司死得如此慘酷,也忍不住惻然難過。馬文銘道:“所以我們要找的凶手是一個跟張將軍和施宗羽儀長有刻骨仇恨的人。楊羽儀……”楊寶搖頭道:“我想不出有這樣一個人。張將軍一生征戰沙場,吃住都在軍營,施宗羽儀長日夜為信苴安危,他們都沒有一點自己的時間,哪會有私人恩怨,更不要說是共同的敵人了。除非……除非不是私人恩怨。”馬文銘自是知他所指,上前一步,低聲道:“有一件事我本不該說,不過,唉……昨夜有差役親眼見到淩雲出了梁王宮,時間大約正是在施宗之後。”楊寶點點頭,道:“多謝。”忽見那老仵作邱東睡眼惺忪,滿頭大汗,飛奔而來,一見馬文銘就忙不迭地行禮道:“小人家住在城外,來得遲了,耽誤了大人正事,實在是罪該萬死。”馬文銘道:“你先去驗屍。另外,我還有件特彆的事交代給你。”邱東道:“大人請說。”馬文銘道:“回頭你將羽儀長和張將軍的屍首放在一塊兒,根據他們身上的傷口大小、力道深淺,做一個鐵錘凶器的模子出來。”邱東一愣,道:“這……”馬文銘道:“怎麼?很難做到麼?”邱東忙道:“不難,不難。”高浪道:“我們都已經知道凶器是鐵錘,還要鐵錘的樣子做什麼?”馬文銘道:“這裡鐵匠鋪不少,但每家的貨色都各自有些差彆,譬如都是鐵錘,但形狀、斤兩上多少會有些區彆,如果有一個比照的樣子,尋找起凶器來就容易多了。”又轉頭向楊寶道:“段平章那邊,就勞你知會一聲。”回去梁王宮的路上,楊寶一直沉默不語,若有所思。高浪知道他在想施宗被殺一案,道:“你覺得信苴會怎麼想?”楊寶道:“什麼信苴怎麼想?”高浪道:“信苴……”忽見伽羅和段僧奴騎馬飛馳而來,伽羅更是揮手大叫道:“喂……”等到二女下馬,高浪奇道:“你們是從覺照寺趕來的麼?”伽羅不及回答,氣喘籲籲地道:“我們一大早趕來,是要告訴你們一件奇怪的事。昨天我和寶姬住進覺照寺,聽小沙彌說寺後山林中發現了一隻死孔雀的屍體……”高浪道:“死孔雀有什麼大驚小怪的,說不定是獵人射死後未及揀走。”段僧奴瞪他一眼,道:“你見過哪個獵人沒出息到要射殺孔雀?這可是要遭報應的。”高浪吐了下舌頭,一時無語。原來在佛教傳說中,孔雀是由鳳凰而生,曾經將佛祖吸入腹中,佛祖剖開其背,跨其飛上靈山後,封孔雀為佛母大明王菩薩。伽羅道:“哎呀,你們不懂啦。小沙彌說那孔雀死得很是淒慘,被開膛破肚,我當時就覺得奇怪,特意和寶姬點燈摸黑去林中看了。果然是如此,那孔雀的膽被取走了。”高浪道:“什麼人這麼無聊,殺孔雀取膽取樂?真該遭天打雷劈。”伽羅跺腳道:“你不知道,那孔雀的膽,是可以解孔雀膽劇毒的。”楊寶一直緘默,聞言忽道:“什麼?你說什麼?”伽羅便詳細解釋,原來大理毒藥孔雀膽並非如常人所想用孔雀膽汁配製,而是以使人麻痹的金絲條蟲為主要成分,配以九節菖蒲藥草,人中毒後毫無痛苦,隻會全身慢慢麻木而死,死後絕無中毒症狀。但孔雀的膽卻能解這種奇毒,這是一大秘密,隻有藥師殿的人才知道。高浪聽了大是驚奇,道:“這毒藥叫孔雀膽,原來是暗指孔雀的膽才是解藥,好生奇怪。”伽羅道:“這有什麼奇怪的,難不成不知道的人中了孔雀膽劇毒後,還敢再去吃孔雀的膽不成?”高浪道:“那倒也是。”段僧奴道:“楊寶,你有沒有覺得這件事很奇怪,一隻孔雀被取走了膽,肯定是為了解孔雀膽毒,可那孔雀膽是我大理秘藥,旁人如何能輕易得到?”楊寶道:“你是說,這件事跟當日藥師殿丟失的孔雀膽有關?”段僧奴道:“正是。當日藥師殿一共丟失兩副孔雀膽,其中一副被高潛用來毒死了脫脫,但還有一副一直沒有找到。”高浪道:“不對,那副孔雀膽肯定還被高潛藏在無為寺中,他既要派上用場,肯定不會落入旁人之手,況且彆人也不知道他有孔雀膽。”伽羅道:“但眼下有隻孔雀被殺取膽,表明確實還有另外的孔雀膽在中慶。我聽師傅說過,二十年前,梁王收買藥師殿藥童,盜走了三副孔雀膽,一副被用來毒死了高蓬將軍,可還有兩副在他手中,保不齊這事跟梁王有關。”高浪道:“梁王盜取孔雀膽都是二十年前的事了,他還能將孔雀膽留二十年?或許信苴派人從藥師殿索要了孔雀膽留在手邊,至於有幾副這就不好說了。”段僧奴道:“你儘會胡扯,阿爹為什麼要這麼做?”伽羅見段僧奴很是生氣,忙道:“是我多想了,孔雀之死應該隻是個巧合。孔雀膽名聞天下,但大家都不知道這毒藥到底是怎麼回事,也許會根據名字想當然,以為毒藥當真就是孔雀的膽做的。如果有壞人起了害人之心,殺了一隻孔雀,取走膽囊,目的隻是為了當作毒藥去毒害他人呢?所以了,你們兩個不要爭來爭去了。”段僧奴卻不肯乾休,道:“就算伽羅說得有理,可高浪剛才的話可是犯了大忌諱,萬一被梁王的人聽見了不知道要怎麼想。”他們幾個自小到大鬥慣了,高浪才不顧及對方寶姬的身份,不甘示弱地道:“我不過是隨口一句猜測,寶姬如此生氣,莫非當真是……”楊寶忽然發怒道:“眼下施宗羽儀長被人殺死,你們還顧得上鬥嘴吵架麼?”眾人儘是愕然。段僧奴道:“你說錯了吧?是張將軍被殺。”高浪道:“確實是施宗羽儀長被殺了,屍首現在還在那邊。”伽羅失聲道:“天……”隨即用手緊緊捂住了嘴唇,不讓自己驚叫出聲。楊寶已然鎮定了許多,道:“你們幾個先去沙朗酒肆等我,我將這消息稟告信苴後即來與你們會合。”段僧奴依舊是驚愕不能相信,道:“我……我想去看看。”楊寶厲聲道:“不準去。”段僧奴一呆,道:“你……你敢命令我?”楊寶道:“若想要為施宗羽儀長報仇,就不能去。高浪!”高浪忙道:“彆去看了,樣子很嚇人,楊寶看過後都吐了滿地。”當下一手一個,拉扯著伽羅和段僧奴上馬,自己與伽羅合乘一騎,往南城外而去。到沙朗酒肆坐下,聽完高浪轉述的經過,段僧奴仍是無法相信施宗被殺的事實,伽羅卻忽然“哇”地一聲,趴在桌子上放聲大哭了起來。段僧奴勃然大怒,重重一拍桌子,道:“到底是什麼人總在背後偷偷摸摸暗箭傷人,若是被我知道,定然要一劍斬下他的頭來!”忽然一個轉眼,看見一個頗為熟悉的身影正從大德橋上經過,不由一愣,問道:“那人……那人不是……”高浪聞聲望去,也是錯愕萬分,道:“呀,那是阿蓋公主。”又見阿蓋不帶侍衛,隻帶了兩名侍女,更是大奇,道,“她這是要去覺照寺麼?可今天並不是聽經的日子呀。”段僧奴道:“這女人搞不好又有什麼陰謀詭計,我跟去看看。”高浪生怕她與阿蓋衝突,忙拉住她,勸道:“寶姬,你恨公主是應該的。不過阿蓋她想不出什麼陰謀詭計,對信苴也很好……”段僧奴譏諷道:“噢,想不到你在中慶呆了幾年,也學會幫著外人了。你是怕我一劍殺了她吧?”高浪道:“告訴你吧,我們沒幾個喜歡公主,是她成天將信苴絆在這裡,不過信苴喜歡她,我們也沒辦法。寶姬要真殺了她,信苴非殺了你不可,你何苦跟信苴作對?”段僧奴大是惱怒,道:“我這就去殺了她!”提劍出門,正要上馬,卻見楊寶匆匆騎馬趕到,問道:“寶姬要去哪裡?”高浪追出來道:“她要趕去殺阿蓋公主。”楊寶不明所以。高浪道:“公主剛才往覺照寺方向去了。”楊寶見段僧奴極是氣惱,便道:“先找出凶手要緊,不然信苴會有性命之憂。”段僧奴果然問道:“你說這個所謂的鐵錘人不斷殺人,其實是針對我阿爹?”楊寶點點頭,道:“我們進去再說。”進來坐下,伽羅仍嚶嚶哭個不停。楊寶道:“好了,我知道大家都很難過,可現在最咬緊的是找出真相,才能讓死者安息。”段僧奴道:“你快些說。”楊寶道:“現在我大理連死兩人,且均是名高望重,先說張將軍之死,本來疑點極多,但信苴既已知道他來了中慶,命他靜候處置,自然不會再派人暗中殺他。所以現在看來,梁王嫌疑最大。”段僧奴道:“可你們不是總說梁王若要殺張將軍,完全可以借阿爹之手嗎?”楊寶道:“但現在事情起了變化,我們已經知道張將軍未必是真的通敵叛國,如果正是梁王偽造了那封張將軍通敵的書信,他自然擔心張將軍見到信苴後極力分辯,他憑空捏造誣陷一事敗露。當日張將軍死在魚課司巷,正是要趕去見信苴,卻被人搶先下手將他殺死,這一點足以加重梁王的嫌疑。”伽羅忽然止住抽泣,道:“昨日我告知梁王張將軍被殺一事後,梁王立即去望他的王相驢兒,我看他的樣子,並不知情,倒像是他也在懷疑是驢兒下的手。”楊寶道:“嗯。我們再說施宗羽儀長被殺,他人在王宮中,晚上臨時出宮飲酒,旁人並不知道,就連施秀羽儀長都不知道,凶手又是如何知道?那春桃酒肆距離梁王宮並不遠,來去隻須一刻工夫,凶手根本不可能未卜先知,在宮外等他。”段僧奴道:“我知道了,你是說凶手是梁王宮中的人,一直在暗中監視你們,所以施宗羽儀長一出宮,他便跟了出去。”楊寶道:“正是。而且昨晚有巡夜的人親眼看見淩雲出宮,他……”高浪恨恨道:“我就知道是他,伽羅還總為他辯護。”又道:“不如再讓伽羅去將淩雲誘出來,我們一哄而上擒住他,捆綁起來,嚴刑逼供,不怕他不招。”楊寶道:“這樣是行不通的,淩雲不但什麼都不會說,我們還會得罪梁王。”段僧奴道:“那我們現在要怎麼辦?”楊寶道:“我們去找馬文銘,請他帶頭,一起去見梁王,當麵問個明白。”雖不是什麼好計,也明知道不會有任何結果,幾人彆無良策,隻好同意,當下一起來到行省署找到馬文銘說明究竟。馬文銘道:“楊羽儀推斷有根有據,梁王少不得該給大家一個交代。隻怕是各位要多等一會兒了,大王剛進了蒞事廳,正與段平章他們幾個商議進兵攻打四川一事。”段僧奴道:“什麼,接連發生了人命大案,他還有心思興兵打仗?”馬文銘也不知道她口中的“他”是梁王還是段功,不便多問,隻好道:“軍國大事,非比兒戲,怕是時間不會太短,不如各位先回去。議事一旦結束,我再派人去請各位。”楊寶心道:“行省署距離梁王宮極近,來回也不費什麼事。”便道:“好,有勞小侯爺。”出來理問所,楊寶想起一事,便讓高浪先帶伽羅、段僧奴回梁王宮。段僧奴道:“我才不去那裡,我還是留下跟你一起辦事好了。”楊寶道:“我要去的地方,不適合寶姬去。眼下信苴和公主都不在宮中,寶姬難道不想去看看信苴的住處麼?”段僧奴被他說中心事,低頭不語。伽羅挽起她手臂,道:“我領你去。”高浪便道:“我還是留下來跟楊寶一起的好。”楊寶等段僧奴、伽羅二人走遠,這才往停屍房趕去。高浪道:“你去那裡做什麼?”楊寶道:“去找仵作,看看他凶器模子做得如何了。”下來房內,正見仵作邱東拿著一團軟泥在屍首上比劃來比劃去,忙得不亦樂乎。楊寶道:“何不找一些不同大小的鐵錘來,找到比傷口略小的尺寸,再用泥巴去倒出模子?”邱東一愣,隨即會意,道:“楊羽儀果真聰明得緊。我這就去鐵匠鋪找些鐵錘來。”楊寶道:“我們幫你。”三人一齊到最近的一間鐵匠鋪,借了一堆鐵錘搬回來,從大往小,一一比照傷口深淺,不過依舊難度不小——雖然可以從頭頂傷口判斷凶手個子比兩名死者都要矮,但具體高矮胖瘦仍很難確定,幾人反複在泥巴上錘打試驗,忙活了大半天,最終還是很難判斷錘頭大小。楊寶忽然留意到施宗右耳背後傷口中有一縷麻絲,心念一動,道:“現場不是還有兩塊破麻布麼?”邱東道:“是啊,那是凶手用來擦趕緊血跡的。”楊寶搖頭道:“未必,說不定麻布是凶手用來包著錘頭的,殺死人後再取下扔了,豈不比擦拭來得容易?”邱東“啊”了一聲,喜道:“幸好我揀回來了,就在這裡放著呢。”慌忙找出兩塊破布來,發現大小形狀竟是差不多,似是從同一條麻袋上裁下。邱東這才歎服,道:“楊羽儀當真是孔明再世。”當即依照麻布尺寸,選取了一把近似的錘子,往屍首傷口上一比,果然大小差不多。高浪奇道:“咦,這把錘子也不大嘛,原來凶手用的不是大鐵錘。”楊寶道:“凶手一定是深思熟慮過的,大鐵錘既不容易帶在身上,又容易引人注目。不過,我覺得這個錘子頭還得要再厚上半寸。”邱東與楊寶相處半日,見他不畏屍臭,留在這裡幫手,很是感激,忙道:“那我便用泥再加上兩圈試試。”正忙著,馬文銘奔下來叫道:“原來你們在這裡,倒叫我好找。”楊寶忙往銅盆中洗乾淨手,問道:“梁王和信苴議事完了麼?”馬文銘道:“出去再說。”從停屍房出來,才道:“信苴早已經在一個時辰前離開行省署,臉有不悅之色,似乎與梁王談得不投機。梁王卻是剛剛才離開,直接回去了梁王宮。”楊寶道:“那我們直接去梁王宮。”到得宮前,正遇到伽羅和段僧奴出來。伽羅臉色煞白,道:“不得了,不得了。”楊寶道:“又出了什麼事?”段僧奴道:“原來殺死張將軍和施宗羽儀長的主謀就是阿蓋。”幾人儘是驚訝之色,馬文銘道:“寶姬這樣說,可有憑據?”段僧奴道:“這是我阿爹說的,可不是我說的。”原來伽羅領著段僧奴進來忠愛宮,先去看了段功住處,又來到書房,剛進去不久便聽到阿蓋帶著侍女回來,段僧奴不願意在這種情況下露麵,二人忙躲在屏風後。阿蓋進來後心神極其不寧,不斷在房裡走來走去。如此過了許久,伽羅忍不住要出去時,段功又突然進來,炯炯凝視著阿蓋,阿蓋也不說話,隻呆呆回望著他。良久,段功才道:“是你做的麼?”阿蓋道:“什麼?”段功道:“是你派人殺了張希矯和施宗。”阿蓋道:“不是……”才說出二個字,淚水已是嘩然流出。段功心中登時一軟,半晌才歎道:“施宗告訴我公主一直在暗中偷看大理送來的機密信件時,我本來還不相信,但我有一天親眼看到時,我就知道你正是梁王布在忠愛宮中的眼線。公主,我一直念在夫妻之情,隱忍不說,想不到還是會有今日的局麵。”阿蓋哭道:“父王確實讓我偷看你的信,可我從來沒有出賣過阿奴。”段功道:“張希矯來中慶一事,隻有我和楊智二人知道,但你卻能在書房看到他寫給我的書信和紙條。你派人殺他,我不怪你,可你為什麼下手如此狠毒?”阿蓋道:“我確實看到了紙條,知道張希矯來了中慶,可我為什麼要殺他?我連父王都沒有告訴。”段功道:“你知道他一心勸我與朱元璋通好,不利於你父王的人,你當然是要鏟除的。可你為什麼又要殺施宗,就因為他再三勸我回大理麼?”阿蓋道:“不是我,真的不是我。”段功狠了狠心腸,道:“你父王今日逼我發兵攻打四川,我不肯答應,他已當眾與我撕破臉皮。中慶我是呆不下去了,過幾日我就要返回大理去。公主,請好自為之。”拂袖而去,隻留下阿蓋癱坐在地上痛哭流涕,甚至連伽羅、段僧奴二人從書房中溜出都未覺察。楊寶聽了難以置信,道:“公主性情柔弱,怎麼會下手殺人?”段僧奴冷笑道:“又不用她自己動手,有什麼下不下得了手的。”伽羅有心維護阿蓋,道:“說不定是公主告訴了梁王,梁王再派人下的手。”段僧奴道:“難道你看不出來麼?阿蓋還是很愛我阿爹的,但她也愛她的父王,她若將這些事告訴梁王,梁王定然又對阿爹不滿,隻有她自己暗中派人下手,才是最好的解決辦法。”楊寶道:“那好,我們先去問梁王,再去問公主。不過大家不能隨意開口,要以小侯爺為主。”馬文銘甚感為難,看了段僧奴一眼,還是道:“好,文銘一定儘力而為。”一乾人來到宮門前求見梁王,等了好半天,才有侍衛匆匆出來道:“大王要在偏殿見你們。”眾人進來,不等馬文銘開口,孛羅已道:“本王知道你們懷疑是我派人殺了張希矯和施宗,實話告訴你們說,本王心思全在攻打四川紅巾一事上,他們兩個人與本王大業全無乾係,我殺他們何用?況且此刻本王正要借助段平章之力,我何必胡亂殺人引他起疑?”各人聽了均覺有理,馬文銘更是心道:“梁王果然還是個人物,局麵對他如此不利,他幾句話就能扭轉乾坤,將自己推得一乾二淨。”楊寶道:“大王我們自是信得過,會不會是某些下屬瞞著大王做的?”孛羅道:“本王馭下嚴厲,況且張希矯與施宗非普通人,他們豈敢擅自做主殺人?各位,本王自問問心無愧,為以示清白,我將全力支持你們破案。你們需要什麼,儘可以對本王開口。”眾人見他如此說,也不好再問,隻得一齊躬身道:“多謝大王。”段僧奴未再進宮,隻在宮門口等待。忽然見到一黑衣青年男子腰懸長劍,疾步從麵前經過。她登時認出他來,叫了一聲:“喂!”那男子正是淩雲,頓住腳步,凝視著段僧奴,愣在那裡,似乎已經認不出她來。段僧奴上前問道:“是不是阿蓋派你殺了張希矯和施宗?”淩雲道:“不是。”段僧奴道:“若果真是你殺的人,我一定會親手殺了你。”淩雲點點頭,道:“淩雲隨時恭候寶姬大駕。”段僧奴罵道:“你個臭小子,原來還認得我。”淩雲卻隻是冷漠地看了她一眼,仿佛根本沒有把她這個寶姬放在眼裡,即不再睬她,大踏步地走進宮去。正在此時,楊寶等人悻悻出來。段僧奴一看眾人臉色,就知道質問梁王並無任何結果,忙問道:“問過阿蓋了麼?”馬文銘道:“公主眼下不在忠愛宮,大王不讓我們見她。”段僧奴道:“早知道她會做賊心虛了。”忽見一名差役前來,向馬文銘稟道:“仵作做好了凶器模子,正四處找大人呢。”眾人聞言,忙回到行省署。卻見仵作邱東拿出一個模樣頗為罕見的錘子來,道:“就是這個。”又對楊寶道,“小的拿了那把模子凶器到鐵匠鋪中,鐵匠看了半天,才說那是打金箔的錘子,東翻西找地弄出來這麼一把,小的趕緊拿回來給大人們看。”馬文銘道:“這種鐵錘可不多見。”轉頭凝視著楊寶,道,“看來確實不是梁王或是公主派人下的手。”楊寶點頭道:“若是梁王宮武士下手,為掩蓋真實身份,隨手往鐵匠鋪所取凶器當是最常見、最容易得到的鐵錘,這鐵錘卻是十分罕見。走,我們再去一趟線陽金鋪。”來到線陽金鋪,楊寶將錘子拿給夥計看。夥計一見便連聲道:“是,是,昨日搶劫我們金鋪的人,手中拿的正是這樣的錘子。”馬文銘吃了一驚,問道:“莫非殺死張將軍的鐵錘人跟搶劫金鋪的是同一個人?楊羽儀是怎麼想到這一點的?”楊寶道:“說來話長,這鐵錘人我們原來早就見過……”一語未畢,忽見沈富緊捂著腹部進來。夥計忙迎上去道:“沈先生,你昨晚去了哪裡?你一夜未歸,可是急死我們了。”沈富麵色蒼白,額頭虛汗直冒,連連擺手道:“沒事,就是肚子疼,在轎子中昏死過去了。”伽羅道:“我看先生是有心絞痛的毛病,還要多注意休息才好。”沈富道:“知道的,知道的,多謝娘子。”自進去後院歇息。回去行省署的路上,楊寶便詳細說明,好讓馬文銘立即發出告示通緝凶犯,原來他認為鐵錘人就是打金箔人陳惠。此人因善於模仿他人筆跡,曾經偽造行省公文騙過安寧知府,後來段功派人找到他,請他模仿了一封明母寫給明玉珍的家書,陳惠又以治療贍養他母親為條件,毛遂自薦去給紅巾送信,成為促使明玉珍自中慶退兵的關鍵。然而陳母在前往大理治病途中不幸掉下山崖身死,陳惠遷怒段功,曾經混入羅漢山避暑行宮,在梁王壽宴上行刺。雖然後來被擒住,段功憐他孤苦,又放他離去。想不到他依舊恨意難泯,如今又卷土重來,向大理諸人下手報複。他雖然個子矮小,身形瘦弱,卻因為自小打金箔的緣故,有著超強的臂力。昔日他欲殺鎮撫司鎮撫劉奇,已經被段功拿住手腕,卻還是未能將佩刀奪下,力氣驚人早有明證。馬文銘道:“我還記得這個陳惠,當日他在壽宴上向段平章行刺,本來已經被羽儀抓住,卻又甩脫了掌握,刺出一刀,幸得阿蓋公主挺身而出,擋上一擋,不然怕是後果難以預料。”段僧奴還是第一次聽說,道:“竟有這等事?”馬文銘點了點頭,又問道:“不過就算陳惠懷恨在心,也該遷怒段平章、施宗羽儀長兄弟,跟張將軍又有什麼關係?”高浪道:“是啊,張將軍早在陳惠出現之前就被免職流放了,陳惠根本就不認識他。”楊寶道:“我猜陳惠一直躲在中慶城中,想伺機向信苴下手,但信苴本人功夫了得,四周又是羽儀環伺,他很難找到機會。此人也當真有耐心,一直暗中監視,信苴經常去覺照寺聽經,他肯定早知道這一點,多半由此發現了張將軍是我大理前任大將軍,他既無法行刺信苴,便想殺死信苴身邊的人來報複。那日張將軍不知道什麼原因,走路趔趄不穩,陳惠看到後覺得是天賜良機,便一路跟蹤張將軍到魚課司巷,用鐵錘殺了他。至於陳惠後來為何會冒險去搶劫金鋪,我尚不能解釋。施宗羽儀長更不必說,當日送陳母前去大理的正是他和施秀羽儀長,他兄弟二人是陳惠重點報複的對象。想來陳惠日夜在梁王宮附近監視,施宗羽儀長昨晚出宮之時就已經被他盯上,但施宗武藝超群,他不是對手,隻能暗中等待機會。剛好昨晚施宗心情不暢,喝得大醉,這才被陳惠有機可乘。”馬文銘道:“有理,楊羽儀真是神人。”當即長長舒了一口氣,本來十分複雜的政治謀殺案件變成了簡單的複仇案件,確實令他心中一塊大石頭放下,立即命人四處張貼告示緝拿陳惠。再派人速去告知梁王和段功,免得他們翁婿繼續互相猜疑。既然真凶陳惠浮出水麵,楊寶揣度施秀必然是下一個目標,雖說陳惠不會武藝,但畢竟一直以來刻意複仇,施秀又正傷痛兄長慘死,怕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趕緊回來忠愛宮中,卻是四下尋找施秀不著,問起羽儀,這才知道段功跟阿蓋公主爭吵後憤然出宮,身邊隻帶了施秀一人,迄今未歸。楊寶擔心二人出意外,忙去找楊智,想請他調派羽儀出去尋找。來到楊智門前,叫道:“楊員外!”卻是無人應聲。他見房門隻虛掩了半邊,推門進去,楊智正木然坐在床邊,淚流滿麵。楊寶知道昨晚施宗一向小心謹慎,昨晚獨自外出飲酒,當是心情苦悶,與楊智爭吵有很大關係,楊智如此鬱鬱傷懷,自是心感愧疚。他無意中瞧見這一幕,自覺不妥,正要退出,楊智已然瞧見了他,舉袖抹了一把眼淚,問道:“有事麼?”楊寶忙上前稟明尋找段功、施秀一事,楊智道:“嗯,信苴還不知道凶案已破,他若不是去了滇池,便是去了覺照寺,你我分頭帶人去找。”楊寶道:“是。”段僧奴、伽羅等人還等在梁王宮門前,楊智便讓楊寶幾人帶上幾名羽儀前去覺照寺,自己則帶人往西到滇池岸邊搜索。正要上馬出發之時,昆明縣衙巡檢領了兩名差役趕來,說是有一樁人命官司要請段僧奴去做證人。段僧奴問道:“你們沒有弄錯吧,真的是我麼?我可是昨日才到中慶。”巡檢早在魚課司巷見過段僧奴,知道她是段功之女,忙道:“寶姬昨日是不是在南城給了兩名轎夫一片金葉子?”段僧奴道:“是啊,怎麼了?”巡檢道:“那就沒錯了。那兩名轎夫昨夜謀財害命殺了人,現被拘捕在縣衙。姚縣令本來懷疑那片金葉子也是他們所偷,但他二人堅持是說是一個美貌小娘子所送,還說一道的還有個印度小娘子,我立時猜到他們所說的原來是寶姬。這就請寶姬移步去趟縣衙,看看是不是那兩名轎夫。”段僧奴記得昨日見過的那兩名轎夫黃劍、田川極是憨厚樸實,一副老實巴交的樣子,奇道:“當真是他們二人謀財害命?”巡檢道:“是,那二人已經供認不諱、畫押招供了。”段僧奴道:“那好。但眼下我有要緊事,要先去找我阿爹,回來再去縣衙,如何?”巡檢哪裡敢得罪她,忙道:“可以,可以,寶姬先去忙正事要緊。”段僧奴點點頭,飛身上馬,與楊寶等人朝覺照寺趕去。不過卻是一無所獲,段功根本沒有來過寺中,眾人又趕回城裡。梁王早已經得知兩起命案的凶手是陳惠,欣喜若狂,下令全城仔細搜索,又懸賞黃金千兩,務求要抓出真凶,好將他碎屍萬段。中慶城內外由此被弄得雞飛狗跳,尤其梁王宮、行省署附近更是被兵士一寸一寸地密密篩過一遍,竟是毫無蹤跡。到得傍晚時分,楊智才陪同段功回來忠愛宮,原來他真是與施秀去了滇池泛舟。眾人見他雙目紅紅,也不敢多問究竟。段功回來,不見阿蓋公主,知她回去了梁王那邊,一時怔然,不知道該如何是好。楊智便命伽羅去請公主回來,又去請一直躲在伽羅房中不肯出來的段僧奴出麵勸慰父親。段僧奴賭氣道:“我要勸,也該去勸施秀羽儀長才是。”說到做到,真的來到施秀房中,果見他正躺在床上默默流淚。段僧奴走過去,輕輕坐在床邊,一時不知道該如何開口。施秀隻以為是旁人,開口便道:“我知道那陳惠下一個要殺的人是我,既然四處搜他不到,不如由我來充當誘餌,引他出來,也好親手殺了他,為阿兄報仇。”段僧奴驚道:“羽儀長萬萬不可冒險!那陳惠凶殘野蠻,又一直藏在暗處,怕是……”施秀慌忙坐起,道:“屬下不知道是寶姬,多有失禮,請寶姬恕罪。”段僧奴道:“都是自己人,還什麼禮不禮的。你快些躺下!”強行將施秀重新按倒在床。忽聽見外麵楊寶叫道:“寶姬,你在這裡麼?”段僧奴忙叮囑道:“羽儀長,你切記不可冒險輕出。”施秀哼了一聲,不置可否。段僧奴生怕他一意孤行,怒道:“你到底聽還是不聽?”施秀無奈,隻得道:“是。”段僧奴出來施秀房間,楊寶、高浪正等在院中。段僧奴道:“施秀羽儀長想以自己為餌,去誘陳惠出來,你們可得看緊他,彆讓他胡來。”高浪道:“這倒是個好主意。”段僧奴白他一眼,道:“好什麼好,你就會跟著瞎起哄。”高浪道:“施秀羽儀長武藝高強,當年也是擂台勝主,隻要事先有所防備,那陳惠無論如何都不是對手。”楊寶道:“先不說這個。寶姬,梁王請我們幾個去宮中赴宴,特彆邀請了你。”段僧奴吃了一驚,道:“梁王知道我來了王宮?”高浪道:“早跟你說過,這忠愛宮中有梁王的眼線,什麼事能瞞得過他?”段僧奴道:“那我阿爹呢?”楊寶道:“阿蓋公主已經回來忠愛宮,信苴正與她在房中說話。梁王隻請了我們幾個,說是要特意感謝我們出力破案。”段僧奴道:“那好,就去看看再說。”楊寶忙拉住她道:“梁王為人偏狹狷急,好起猜疑之心,寶姬切記不可……”段僧奴道:“我知道,不能亂說話是吧,那我乾脆扮啞巴好了。”幾人出來忠愛宮,早有侍衛等在門口,帶路往後宮而去。來到一處雅致的水榭,伽羅人已在那裡,正與馬文銘說話,王相驢兒、王傅大都均候在一旁。見段僧奴到來,驢兒等人忙上來參見。段僧奴隻點點頭,也不開口說話。等了半晌,才見孛羅施然而來,笑容滿麵,淩雲冷著臉,跟在他身後。宴席隨後開始,孛羅對段僧奴極是客氣,讓她坐在自己身邊,說了許多感謝話。段僧奴要麼隻是點頭,要麼隻是簡短幾字敷衍,果然信守要扮啞巴的前言。宴席散時,孛羅又上前握住楊寶的手,道:“小侯爺多次提及楊羽儀聰明過人,是個難得的人才,不知道楊羽儀是否有興趣與令叔一般,到行省任職?”楊寶先是愕然,隨即躬身道:“小子年輕識淺,還須得在信苴身邊多加曆練。大王好意,小子心領。”孛羅笑道:“楊羽儀是世家子弟,又是獨子,將來要繼承你阿爹的官職爵位,這行省的官位,原本也沒放在眼裡。”他麵帶笑意,言語中毫無譏諷之意,楊寶更覺得他話中有話,又想起楊智所說的父親與梁王暗中勾結的話來,額頭汗水涔涔而下,道:“不敢冒犯大王天威。”回來忠愛宮,已經是亥時,城門早已關閉。段僧奴不及出城回去覺照寺,隻能留在宮中與伽羅同住。楊智聽說眾人回來,忙趕過來道:“寶姬,信苴要見你。”段僧奴知道無可推托,隻得隨楊智來到書房。楊智道:“請寶姬自己進去吧。這書房,屬下是不能進的。”段僧奴遲疑半晌,終於還是掀簾進去。段功正秉燭讀書,見女兒進來,放下手中書卷,招手道:“過來。”段僧奴依言走過去。段功道:“這兩日頻出意外,咱們父女竟是沒有好好說過話。你是如何來了中慶?”段僧奴不答,隻咬著嘴唇,埋頭望著自己腳尖。段功心下明白女兒是關心自己,想來中慶探望,歎了口氣,問道:“你母親……她可還好麼?”段僧奴正要答話,卻見竹簾一挑,阿蓋端著個玉盤走了進去,當即冷下臉,道:“阿姆當然好了,兩個弟弟也很好,阿爹不必掛念。”阿蓋見到段僧奴,極是尷尬,她二人當日攜手遊陽苴咩城時以姊妹相稱,如今再見麵,竟已經有母女的名份,一時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合適,隻訕笑道:“你來了,我特意端了茶來給你。”段僧奴也不接茶,隻問道:“阿爹還有事麼?女兒累了,想去歇息。”段功見此情狀,料來女兒一時心結難解,無法與阿蓋融洽相處,留在這裡也是徒增難堪,隻好道:“那你去吧。”段僧奴憤憤出來,自回伽羅住處躺下。次日一早便鬨著要回大理去,伽羅怎麼也留不住。還是楊寶勸道:“寶姬既然一定要回去,不如再多等兩日,等到張將軍和施宗羽儀長屍骨火化後,信苴會派人送骨灰回大理,你再一道上路不遲,也好有個照應。”段僧奴這才答應要多留兩日。張希矯和施宗命案雖破,但後續的追捕並不順利。馬文銘早已經找了擅畫人像的畫師,根據眾人描繪的形貌畫出陳惠的樣子,張貼城中要害之處,全城人仰馬翻地搜索陳惠,地麵都被翻過幾遍,始終沒有結果。過了兩日,該是火化張希矯和施宗的日子。梁王十分重視,早已經命人在行省署外署院中搭起高台,將兩具遺體放在上麵,又特意請來覺照寺智靈、遺緣等高僧作法超度。當日,中慶城中大小官員雲集行省署,梁王夫婦、世子阿密夫婦、段功夫婦均早早趕到現場,鄭重為死者送行。正當僧人們念經完畢,段功親自舉火,登上高台,要去點燃屍首時,忽然一陣風來,揚起屍首上的布帛,他赫然望見白布下露出一點綠色來,心念一動,上前掀開白布——隻見張希矯屍首全身呈現出慘淡綠色,在淡金色的陽光的照射下,恍若孔雀開屏一般,極其醒目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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